“思礼是我的下属,他常年在外办事,我借用一下名字而已。我不管,我如今是孤身一人,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我爹娘不是你亲人吗,吃了那么多我娘做的菜,吐出来!”
    梁柏感到啼笑皆非,“是是是,你爹娘就是我爹娘。”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内心,欧阳意眼眶开始发红,她素来安静、坚定,没有寻常柔弱女子的矫揉哭闹。
    梁柏倏地慌了。
    “我承认,我们的婚姻当初并非出自真心,但这些日子走过来,我已将你视为最亲的人,除了身份,我没有任何隐瞒你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难道不是吗。”欧阳意哽声。
    “那不就行了,今日始,你我之间有什么就都说出来,好吗。别说些桥归桥路归路的话,我认定了你,除非你不要我。”说着,梁柏亦是双眼泛红,“我理解你,你过去的经历令你不肯轻易相信他人,我亦是如此。但我们是夫妻。”
    梁柏觉得活这么些年第一次说这么多掏心窝的话。
    “你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是恢复记忆了,对吧。好,你的事,你不说,我就不问,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再对你拐弯抹角。”
    梁柏屈膝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妻子。
    “你聪慧过人、明察秋毫,但毕竟是女子,这世道,女子总是容易吃亏。”
    “意意,就让我帮你、护你,这对你只有好处。若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行,除了今天在场的人,我不会再多让一人知晓。”
    见欧阳意不为所动,梁柏深吸一口气,又道:“你若仍厌恶我的身份,就当是利用我,这样想总行吧?”
    梁大将军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来吧,把我当工具用。
    但怎么能把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呢。
    那般清高自持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说出这样委曲求全的话?
    欧阳意欲言又止。
    外头响起脚步声,一名奉宸卫前来禀报:“将军,陈探花救活了。”
    陈探花是探花坠楼案的主角,殿前献艺时从三四丈高的楼顶摔落,现场的人无不骇然。这样的高空坠楼本该命丧当场,但探花郎运气好,坠落过程中衣角勾到飞檐,缓冲了一下,摔断几根骨头,没有断气,真是福大命大。
    那奉宸卫跑得满头大汗,把新鲜出炉的消息送来,说是昏迷了三日的陈探花在御医的悉心照料下终于醒了。
    案情有进展,欧阳意立马起身。
    梁柏按住她肩头,“你歇着,我去陈家看看,无非是问几句话的事,你今天够累了。”
    被他一提醒,还真是,一天不到,跑了两个现场验了两具尸体,又是和户部周旋又是面圣,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感就像海浪袭来。
    梁柏解下披风,罩在妻子身上,“外头冷,早点回家。今晚我还有行动,晚些回来。。”
    带着梁柏体温的披风格外暖和,但欧阳意在赌气,不肯拿正眼瞧他。
    梁柏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常年练剑令本就粗大的指关节长了层厚厚的茧子,像极了梁柏这个人,粗粝能甘、纷华不染。
    临行前,梁柏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到心里。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没有答应愿不愿意和她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但现在有许多事堆着,他必须先去解决。
    人走后,欧阳意坐在窗口赏雪,发了许久的愣。
    *
    銮驾不紧不慢地移动。
    倚着闭目养神的武曌忽然开口。
    “狄卿,你觉得欧阳意如何?”
    狄仁杰一边捡炭丢进暖炉,一边拿眼睛瞄武曌,“身怀绝技,验尸手法惊人,聪颖过人而不骄,临危受命而不惧,不慕权贵,不让须眉。”
    武曌微讶,“很久没听狄卿这么夸人。”
    狄仁杰将金雕镂空的暖炉盖子阖上,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最令人感佩的是她身为女子,年纪轻轻,敢为天下先,不畏艰险,不惜满手污脏,只为伸冤理枉,安死者之魂,抚生者之心。”
    狄仁杰捋须感叹,“如此有为,如此志向,吾道不孤啊。”
    心里却道,刑部真是运道好,有欧阳意这么惊才绝绝的推官。当年他在大理寺要是有如此得力的下属,也不会熬到压力大得胖了二十几斤呢!
    武曌眸中映着淡淡的火光,愉悦道:“你也觉着好,不如朕将她调来身边,当个贴身女官?”
    狄仁杰往后一仰,“天后当真?”
    武曌睨他,“你看我是说笑的?”
    *
    醉仙居,大门紧闭,只有窗外的光斜斜照入,时不时飘进些许迷路的雪粒。
    欧阳意缓步下楼。
    老板娘向芸热情地迎上前,“原来你就是久推官!”
    “久不见了,老板娘。”欧阳意被对方热情感染,微笑着回道。
    向芸的丈夫一年多前死于非命,欧阳意仅仅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为她查到凶手是酒楼的厨子。之后事了拂衣去,未留下姓名,向芸心怀感激,多方打听亦未有消息,欧阳意和顾枫从此也未踏足醉仙居,吃醉仙居的酒菜都是托人来买。
    向芸装作未看见欧阳意眸中隐约的泪光,笑问道:“忙了大半日,都还没吃饭吧?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入座。”
    向芸热情地挽着恩人的手,走到大堂。
    欧阳意乍见疏议司诸人。
    原来,韩成则只是借口运送尸体下楼,他和顾枫压根没走,沈静、齐鸣回来了,黎照熙也被紧急召来,他们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欧阳意,谁也没说话。
    “老沈,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夫君的身份?”欧阳意坐下来就问。
    沈静挠头,“也只是一个猜测。”
    顾枫叹道:“阿意,咱这叫什么,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开点了,梁柏对你是真不错。”
    韩成则点头,“正是如此。我看大将军乃刚正不阿之人,并非刻意欺瞒我们。”
    齐鸣摇头晃脑,“意师妹啊,夫妻之道贵在包容。”
    顾枫斜他一眼,“齐师兄你还是光棍吧,就教人夫妻之道哈。”
    齐鸣:“……顾师妹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成则将茶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苦笑,“我家里那位,多次劝我不要在疏议司,调个同五品的文职清要,不必总在外奔忙,也不会被族里嫌整日接触死人晦气。”
    黎照熙挠挠头,“我娘也是这样说。”
    韩成则:“我等是男子,尚且被人非议,像梁大将军那样理解包容你的,实在少见。”
    顾枫摊手,“不是少见,是压根没有。”
    亲耳听到身边的人都夸梁柏对她好,欧阳意心里还是高兴的,丈夫那么爱她,爱到连阐明身份都要那么小心翼翼,可他越是如此坦诚温柔,欧阳意越不知如何面对。
    “菜来咯!”
    不一会儿功夫,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
    有欧阳意最爱的炙果鸭,醉仙居的招牌菜火炉胡饼、羊肚包羊肉,还有酱油杂鱼、清汁鲜虾肉丸、糖醋炸鹌鹑、苦螺羹等等,足足十几道。
    老板娘非常殷勤地一一介绍了菜名,又唤来儿子,告诉他眼前这位久推官便是为其父报仇。
    十六七岁的少年红着眼磕头谢恩,欧阳意拦不住,只能由他磕。
    受害者家属如此,在座诸人鼻子都有点酸酸的,感动又感叹。
    “千万别和小人客气,这顿饭我们早该请的。”向芸亲自为几人布菜,脸上始终挂着真诚的笑,“这两个是新菜,还有这道酒心蜜饯,一定得尝尝,甜中带着酒味,东市独一家!包管几位吃过还想吃!”
    “既如此,我们便不拘束了。”韩成则道了谢,又问,“佳肴在前,本该有美酒佐餐。但我等还在查案,不宜饮酒,老板美意我们心领了。”
    向芸见疏议司诸人仪表堂堂、正义凛然,心中越发敬佩,笑答:“那我给诸位煮几碗果茶,以茶代酒,诸位可要吃好喝好。”
    韩成则:“可。”
    顾枫被那道酒心蜜饯勾起酒虫,一个劲猛点头,“今天咱可是面圣了,不庆祝都说不过去!”
    果茶片刻端上来,叮,六人碰杯。
    沈静砸吧砸吧嘴,“要是陈理今天在就好了。”
    韩成则道:“回头让照熙给陈理带话,也是一样的。”
    齐鸣感叹,“咱疏议司第一次得到天后的关注,无论如何值得这一杯。来,再喝,祝咱们早日破案,早日剿灭黑蝠团!”
    原本思绪纷乱的欧阳意心情变好,也道:“干杯!”
    疏议司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才走到今天,是大伙的齐心协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而她有这么优秀的伙伴们。
    茶过三巡,韩成则问:“沈静、齐鸣,你们去尹家查出什么?”
    “说起来可就讽刺了!”沈静嚼着一块烤鹿肉,吧唧吧唧地道,“那个户部小吏,尹恩,不是什么好东西。”
    “……?”
    “他压根不是外人所说的那样,什么恪守本分的老实人、顾家的好男人,全是假的,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欧阳意目光一沉,放下筷子,半只糖醋炸鹌鹑静静地躺在碗里。
    “我和齐鸣去了尹家,在书房搜出一本账册,全记载着尹恩受贿记录。尹夫人不识字,尹恩根本不用防着她,这账册我们随便一搜就搜到。”
    韩成则因已听沈静叙述过,摇头感叹,“户部官员在官场上都被叫作财神爷,想不到八品小吏也是财神爷。”
    “老子平生讨厌伪君子!”沈静骂骂咧咧,“向他行贿的都是地方官员,我们猜,尹恩借看管户部档案之便将国库收支情况密告给了地方。他明明富得流油,外面购置了庄子,却只将每月俸禄交给妻子。”
    沈静犹记得尹夫人得知真相的样子,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齐鸣也道:“他在外面花钱大手大脚,账册上有多处标注烟花之地,很多钱都花在那些地方。对于尹恩在外面的事,家人毫不知情。依我看,账册中的行贿者,皆有杀人嫌疑……师兄,账册我带回来了,该如何处置?”
    韩成则想了想,道:“此事牵连甚广,疏议司只管查命案,其他的咱们还是不要插手。齐鸣,你下午便将账册送去周国公府,户部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处置罢。”
    齐鸣眼睛一亮,“师兄这招高明啊!”
    “周国公通晓朝事,请他圈出几个嫌疑人,我们也不用大海捞针、无的放矢。师兄英明!”欧阳意也笑了,给韩成则竖大拇指。
    这等于是给武承嗣送了份大礼,如此一来,疏议司既避免因为调查命案涉及行贿惹一身骚,又能获得周国公庞大的人脉网帮助,极大缩小嫌疑人范围。
    已经不能用“油腻”来形容韩师兄了,简直是“老奸巨猾”!
    顾枫也很赞同,跟着这样优秀的领导搞事业,任谁来挖墙角都不跳槽!
    欧阳意又与韩成则干了一杯,后者问:“我瞧圣驾离开前,狄公拉着你说话,可是涉及曾骏山之死?”
    一个荷包空空的赌徒忽然出现在消费价格不菲的醉仙居,本身就很奇怪,还偏撞上圣驾,堪堪死在天后面前,很耐人寻味。
    “狄公说,天后和他之所以瞧出曾骏山之死和陈探花坠楼有关的端倪,是因为他们身上的一种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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