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翎玉先前身子不好,平日往往丁白落了锁后,会来屋子里添炭,因此门并没有关严实。
    透着半掩的门缝,一灯如豆,师萝衣一眼就看见了衣衫半敞开的卞翎玉。
    真要命,就这样一眼,她又看见了那日看过到的景象。少年的身体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病弱,相反,他皮肤很白,却肌理分明,宽肩窄腰,透着一股力量感,没什么表情时,仿若清冷的玉像。
    夜晚来临,骨刺已经没法再用。卞翎玉在烛光下冷着脸削一支竹节,听见丁白咋咋呼呼的脚步声,掩唇咳嗽了一声,压住唇间的血腥气,冷声道:“进来。”
    他并不知道师萝衣也在门外。
    丁白眨巴着眼睛看向师萝衣。
    师萝衣莫名有些心虚地道:“我、我还是不进来了吧?要不你出来。”
    天啊,她在说什么!
    果然,话才出口,就见卞翎玉削竹节的动作顿住,那双冷冰冰的眼眸,落在了她身上。
    第25章 放纵
    师萝衣只是下意识回答了一句,她自然是不敢再进这间屋子的,就怕令自己和卞翎玉同时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没想到卞翎玉真的放下手中削到一半的竹节,从塌上起身,起身朝她走来。
    她和丁白一同站着,眼睁睁看着衣衫半敞的卞翎玉走到他们面前。
    卞翎玉很高,在去清水镇之前,她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然而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明显了。
    师萝衣意识到自己只有卞翎玉肩膀高,这让她气馁不已。为什么这个宗门,连个凡人都比她高这么多啊!
    师萝衣并不矮,她记得自己死前,还长高了,甚至比凡间贵女们还高挑些,然而依然连卞清璇的身高都比不上。
    但这并不是重点。
    她能感觉到眼前的卞翎玉盯着她,他的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和方才削竹节时几乎没有区别。
    他的目光落在她凌乱的衣衫、头发上,如一潭深冷的水。
    被他打量着,师萝衣有些不好意思。是她没能准时赴约,卞翎玉生气也是应当。
    她垂下头去,在心里斟酌怎么狡辩,不是,怎么解释才对。
    卞翎玉看看她,又垂眸看了一眼丁白,淡淡道:“走开。”
    明明语气十分平静,丁白却莫名抖了抖,他觉得这氛围有些不对,吓得一溜烟跑走。如果说黄昏时卞翎玉还只是低落,如今的卞翎玉看起来十分可怕。
    小男孩早就忘记了片刻前在师姐面前的豪言壮志,他被吓跑,就只剩师萝衣一个人面对卞翎玉。
    偏偏可怕的是,卞翎玉又往前走了一步。
    近得师萝衣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师萝衣下意识退了一步,她几乎无法相信这样有逼迫性的人会是卞翎玉。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听见了面前少年讽笑的气音。
    下一瞬,下巴被人掐住,抬起。
    师萝衣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眸子,卞翎玉眸中不带一点儿感情,那股可怕的压迫力,在这一瞬间,上升到顶点,她竟然感到恐惧。
    那种恐惧就像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的威压,让人几乎无法动弹,呼吸都微微困难。
    当初她羞辱了卞翎玉,都不曾见他有这样的眼神。
    师萝衣心里竟生出几分恐惧,难道晚了点来,真能让卞翎玉如此生气吗?
    卞翎玉的目光凉凉扫过她凌乱的衣衫和头发、还有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平静问她:“所以,师小姐今日去哪里放纵了?”
    师萝衣的脸颊被捏痛,恍惚间就像那个卞翎玉给她灌丹药的夜晚。
    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动作却出奇带着几分残酷。
    师萝衣忍不住蹙了蹙眉,换作旁人这样对她,她大概率就发火了。面对卞翎玉,许是他们之间的经历,更许是、他眼中的东西,昭示着他冰冷的眸光下,藏着的惊涛骇浪与压抑,远比自己难受千万倍,她没有拍开他的手。
    卞翎玉沉默地与她对视,她甚至莫名有种感觉,她的回答,对他来说很重要,能顷刻让他坠入地狱。
    放纵?好奇怪的说法,他以为自己下学后去游玩了才迟到吗?
    师萝衣从怀里拿出那朵护得很好的冰莲,认真纠正他:“没有去放纵,今日宗门要求弟子们摘冰莲,我摘冰莲去了。你看,你不是要炼丹吗,我也给你带了一朵。”
    卞翎玉垂眸注视着她手中冰莲。
    “冰莲?”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让人听不出话里的颤音。
    觉察到卞翎玉手中的劲突然松了,师萝衣不好意思道:“抱歉,答应了你黄昏过来,但我没能应诺。”
    卞翎玉神色不辩,沉默地注视着师萝衣颈间红痕。
    那太像吮吻的痕迹了,令卞翎玉目光无法移开。
    他的目光太难以忽视,师萝衣也觉得被他注视的地方,有点奇怪的疼痛感。她抬手,从衣襟中捉出一只花灵来。
    没想到姜岐已经帮她捉了一只花灵,身上还剩一只。她忙着赶路,被吸血了都不知道。
    刀修少女干脆地把花灵掐死:“我没注意身上还有花灵,它应该在吸我的血。你离远些,别让它们飞到你身上去了。”
    她仙胎没事,不怕吸,卞翎玉一个凡人被妖灵吸血那就糟糕了。念及此,她又好好检查了一遍,松了口气,没发现身上还有第三只花灵。
    卞翎玉不认识花灵这种低阶妖物,但他能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他面色平静,低声道:“我以为你……”心魔又发作,随便找了个人……毕竟少女似乎从来不在意这些,在意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她。
    师萝衣眨了眨眼,没听清卞翎玉后半句。但是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卞翎玉带来的压迫力渐渐褪去了。
    他已经不生气她来迟,师萝衣见卞翎玉苍白的脸色,问道:“你很冷吗,要不要先进屋子,或者披件衣衫?”
    卞翎玉看她一眼,应:“嗯。”
    他果然进屋子,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才多穿了一件衣裳出来。
    师萝衣等得有些久,她不知道卞翎玉因为方才那个误会,多么需要平复心情。师萝衣在极寒冰谷运转了一天的灵力,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此时又困又累,倦意涌上心头。之前还有一股子守诺的气性逼着她打起精神清醒,赶来卞翎玉的院子。现在见卞翎玉不计较她来晚,放松下来,她才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提不上劲。
    难怪说冰谷是最好的历练之地。
    可不是么,回来以后人都废了大半。
    待卞翎玉重新出来时,他已经换好了衣裳,神情也重新变成清清冷冷的模样,带着一股子距离感。
    师萝衣困得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声音也软绵绵的,和他商量道:“现在太晚了,我可以明日再来炼丹吗?”
    卞翎玉顿了顿,看着她,道:“好。”
    尽管他等了一日,而她才刚来。
    师萝衣在心里感激卞翎玉的好说话,又揉了揉眼睛,想要回去休息一下。
    蘅芜宗有规矩,采了冰莲,弟子们往往有两三日的休息时间。她困倦不已,几乎半阖着眼,往院门走。才转身,卞翎玉就看见了她发间那朵白色小花。
    那个位置,几乎不可能是少女自己戴上去的。
    卞翎玉面无表情看着她,闭了闭眼,忍了片刻,见她迷蒙间都快走出门去了,冷声开口:“师萝衣。”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茫然回头。
    “回来炼丹,就现在。”
    师萝衣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这会儿累得不行,难得不想迁就他,问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可以明日来吗?”
    师萝衣气鼓鼓的,指责他的出尔反尔。见卞翎玉眼神清冷淡漠,不为所动,她认命走了回来。唉,她轻轻说:“炼吧,炼,去丹房。”谁让我欠你的。
    两人向丹房走去。
    师萝衣灵力快要耗空,见卞翎玉那般执着炼丹一事,她做事又一向不喜欢敷衍,于是打起精神配合他:“要我练什么。”
    他淡淡道:“多情丹。”
    “什么?”师萝衣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稀奇道,“有这种丹?”
    卞翎玉说:“你没吃过?”
    少女还当真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别说没吃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卞翎玉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本陈旧的丹书递给她,平静道:“倒数第二页,照着练。”
    师萝衣还真以为有什么多情丹,结果定睛一看,只是“固体丹”。
    她笑了笑,这个好像非常简单,她视线不经意落在下一页上,没想到这一看,再无法移开。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天玑丹”。
    上书:天玑丹,可彻底驱除心魔,固道心。
    师萝衣彻底愣住,心魔一经生出,便永远无法祛除。世间若真有能驱心魔的丹药,她前世不论如何都不会入魔。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想找的东西?师萝衣觉得不可思议,急切地往下翻。
    丹书上字迹恢弘大气,详细说了天玑丹的作用,最下面是炼制限制与炼制方法。
    “需顶级炼丹修士,辅以世间八种极阳灵药,加以神之血肉,方可丹成。”
    师萝衣:“……”
    好得很,极阳灵药就算了,凑够八种听上去非常荒诞,但说起来被宗主把控的不夜山上,就有六种。她看向“神之血肉”,觉得这本书在耍她。世间若真有神,早就飞升了,还能等到她去割人家的肉?
    若爹爹还醒着,倒是能成神,但师桓要是醒了,她还怕什么心魔?
    她轻轻在心里哼了一声,不再管这个天方夜谭的“天玑丹”,开始专注地研究卞翎玉要的“固体丹”。
    对于卞翎玉要这种丹药,师萝衣很是理解,毕竟他的身体看上去太糟糕了,前段时日甚至不能走路,方才还咳嗽。
    她看书的时候很专注,此前她几乎从来没练过丹,必须把分量和所需灵药全部记下。
    固体丹对炼丹修士没什么要求,但步骤非常复杂,起初师萝衣还能勉强打起精神,看着手中的书,渐渐的,她脑袋一点一点,脑中一片混沌,终于,在不甚清醒的情况下,靠着丹炉前的药柜,她睡了过去。
    卞翎玉放下手中竹节,看向她。
    师萝衣困得书都滑落在了地上,裙摆散开,她额头靠着一旁的药柜,睡得极其香甜。
    卞翎玉手中的动作停下来,视线久久地注视她。半晌,落在了她脸颊上、被冰花割出来的小伤口。
    师萝衣皮肤白,这么点小伤若落在别人脸上,只怕不起眼,然而在她脸上,却变得刺眼起来。
    卞翎玉回了一趟房间,拿自己常用的药过来。从前,现在,甚至将来,他只会越来越无力,要用到的药也越来越多。
    他在师萝衣面前坐下,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脸,将药粉涂在她脸颊上。
    师萝衣灵力耗尽,她是仙胎,有本能的危机觉察意识。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的时候,睡得很熟,没有半分醒过来的迹象。
    上完药,卞翎玉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很多时候,其实卞翎玉对她并没有亵渎的想法。他血脉特殊,就像母亲说的,冷心冷清。执着可怖的掌控欲与感情,远远比肉体的触碰令他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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