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空阳穿着素净的白衣,脸色苍白得像是刚服完丧,看得出来病了一场,他被宁阳王府的人奉为座上宾,但他并不在乎宁阳王府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因此始终是有些屈尊纡贵的意味,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
    直到看见风九御回来,他先是惊喜地站起身,然后就因为看到他名义上的未婚夫抱着旁人而脸色煞白,最后看到风九御怀里的人是谁之时更是一口气上不来,险些晕过去。
    一场尚未蔓延的风波很快止息,只见风九御表情温柔地把盛空阳心心念念的剑递给他,而后又把沈惟舟放置在宁思凡隔壁的那间房里。
    盛空阳拿着剑,神情痴迷,看到风九御把沈惟舟放进那个房间时才把视线从剑上移下来,语气似乎有些莫名:“师兄?”
    “那个房间不是……”
    那个房间可是宁明欢的,是宁思凡替死鬼的房间,就这么把沈惟舟放进去?
    风九御宠溺地摸摸面前人的头,轻描淡写地道:“沈惟舟在假扮宁明欢,师父说了,杀他,取心。”
    “陶夫人深得宁阳王的宠爱,若非必要的话我们也不用非宁明欢不可,阿芜去看看沈惟舟能不能救宁家大公子,能救的话就动手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盛空阳还是在犹豫:“这样好吗,沈师兄他是自愿的吗,而且宁明欢和宁思凡的排异反应可能是最小的……”
    风九御打断了他:“阿芜,这把剑是沈惟舟的。”
    盛空阳知道风九御的意思,他沉默了下来,手里紧紧握住这把剑,始终不曾放手。
    这把剑是沈惟舟的,沈惟舟这人最是小气,不仅睚眦必报,而且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定会要回去,就算毁了都不留给别人,以前在天算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如果沈惟舟知道剑在他的手里,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就像他连叛出宗门都要挂念大长老的遗物一样。
    “沈师兄是受了陶夫人恩情所以来报恩对吧?”片刻后,盛空阳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要不然他一直想进宁阳王府,还冒名顶替宁明欢的身份,实在是说不通。”
    风九御“嗯”了一声:“也许吧。”
    似乎也看出了风九御情绪不佳,盛空阳没再多说什么,说了句要去看看宁思凡和沈惟舟的情况,就匆匆离开了。
    大厅只剩下风九御一人,他知道,宁思凡和沈惟舟的情况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有也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三国盛会即将召开,天下势力的会晤即将搅动风云,但燕国内部尚未统一,薛家生了外心想争一争那东西,云子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
    今晚,沈惟舟必须死,然后就是赶在薛家尚公主之前请封宁阳王世子,宁思凡以世子之位前往宗祠,揭开宁阳王府世代守着的秘密。
    天算与云家已经达成了合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做的都是为了宗门和未来,他是对的。
    风九御努力忽略着自己的私心和亲手送沈惟舟去死的愧疚感,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忘了每次你参加的比试都是你压着我打,但是我忘不了,那种恐惧和无力,我忘不了。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剑,但能碾压天下第一的你又是什么呢,师弟。”
    风九御喃喃道。
    “明明已经武功尽废自请出宗门了,为什么还是阴魂不散,还是要压我一筹你才甘心,难道我们真的只能生而存一,不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不,风九御是名门正派的少宗主,是风流潇洒的天下第一剑,向来只有别人避着他的份,何曾有人能让他退让闪避,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绕道走?
    “只要你死了,我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风九御一字一句,语气冷静而坚决,内容又刻薄恶毒,恍若诅咒。话音刚落,他倏地睁开眼,右手下意识去拿放在桌上的剑,却又因为所见而僵在原地。
    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
    一片断肢尸体中,身着玄衣的男人语气淡漠,狭长双眸泛着森冷的杀意,周身的血腥气毫无掩饰,锋利到仿佛看一眼都会被刀尖划伤的地步。
    普普通通的腰刀在月色下折射出动人的光,流光顺着刀尖滴落在地,混入满地血色,与男人一起一步一步向风九御逼近。
    “哦?是吗?”
    第102章
    沈惟舟不见, 秦随第一反应就是云子衍在背后搞动作。
    他与云子衍本就不合,又在对方的地盘被发现身份, 先前在陶夫人院前发生的交谈也能证明对方有足够的动机, 因此几乎没怎么犹豫,秦随带着夜莺来到了云家,问都不问, 直接破门。
    守门的家丁被打晕过去, 厚重威严的朱门“轰”的一声破碎,露出一个有些滑稽的洞口。秦随的视线落到府门高悬的匾额上,鎏金的两个大字在大红灯笼的光下被映衬得如梦似幻, 帝王微微冷笑一下。
    “夜莺。”低沉喑哑的嗓音响起, “拆了它。”
    无人应声, 下一秒, 承载了云家百年荣光的匾额轰然而碎,成为几块烂木头跌落在云家同样残破的大门前。
    已经入夜, 周围本来没什么人, 但秦随搞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 不少人都狐疑地从自家门后探出了头,然后就是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再去激动地找旁人来围观然后一起重复上述流程。
    燕国第一世家云家何曾被这么当众打过脸, 眼看着围观的路人渐渐聚了上来,云家也涌出无数府兵,一个个精壮勇猛, 恶狠狠地看着擅闯云家的两人。
    秦随看都不看来的人一眼, 垂首把玩着一个玉质的环状物, 言简意赅:“叫云子衍来见我。”
    府兵里面没人有什么动作, 一个像是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 尽管极力克制,语气中仍然带上了几分薄怒和威胁:“敢问阁下是何人?擅闯我云家,毁我云家大门匾额,连皇室都不敢对云家如此不敬……”
    管家的话没说完,一眨眼的功夫,夜莺面无表情地站回秦随身后,手中的短刃有血滴落,被他不甚在意地甩了甩。
    在燕国有没有人对云家不敬他不管,但是无论在任何地方,有人对秦随不敬就是在要他的命。他很珍惜他的命,所以无关紧要的杂碎还是永远闭上嘴比较好。
    秦随好像没有看到管家双手捂住流血不止的脖颈发出气音的模样,他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让云子衍滚出来。”
    这下没人再敢拖延,府兵久未见血根本不敢靠近秦随二人,只能吞吞口水拿刀把他们包围起来,然后等着云子衍来主持局面。
    从秦随砸门开始云子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但他当时正在换药,因此只是摆了摆手:“让他砸。”
    等到匾额被毁的时候云子衍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和秦随都知道彼此的动作意味着什么,砸门事小,毁匾额可就是撕破脸的做法了。但他依旧不相信秦随会为了一个天算弃子做到这种地步,因此按捺下怒气,淡淡道:“继续换药。”
    管家当场毙命,府兵试图阻拦要进云家的秦随二人,凡动手者无一存活,暗卫第三次来递消息,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这次不用云子衍再做出什么反应,还没等暗卫站起身,房门应声而碎,秦随干干净净地踏进来,浑身也一滴血也不曾沾上。
    男人轻拂了一下肩上的灰尘:“我的人呢?”
    轻飘飘一句话,让云子衍刚挂起来的虚伪笑容顿时僵住。
    他能感觉到,如果接下来的回答不能让秦随满意的话,秦随真的会杀了他。
    可是这怎么会呢?
    秦随这是在燕国,在云家,在他云子衍的地盘,而且云子衍还针对秦随在秦国做了很多布置,趁着秦随不在秦国这段时间,他和姬衡玉都在明里暗里地试探秦国边境城池,就差光明正大地宣战出兵了。
    天下纷争在即,秦随不回秦国他可以理解,但是秦随敢在云家杀云家下一任掌权人?
    荒唐,滑稽,天大的笑话!
    云子衍面色阴晴不定,他死死地盯着秦随,秦随也平静地回视他,修长有力的手握上了腰间的刀。
    云子衍深吸一口气:“宁阳王府。”
    秦随转身就走,夜莺沉默地跟上,沿途已经没人敢阻拦了,俱是假装没看见一样地送二人出了云府。
    人走了,没上完的药继续。
    云子衍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浑身是冷汗,恍惚之下甚至微微有颤抖,引起屋内婢女暗卫的惊呼:“主子!”
    云子衍摇了摇头,示意不碍事。
    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给云子衍上药的医女突然开口:“要属下去解决……”
    医女目光冷厉,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云子衍:“不。”
    迎着屋内众人不解的视线,云子衍笑容越来越大,清秀的娃娃脸上渐渐显露出上位者如出一辙的疯狂之色。
    “传信给宁阳王府,不惜一切代价拦住秦随,杀了沈惟舟。”
    他本来只是想让沈惟舟为他的无礼付出代价,所以才和盛明儒达成约定,让盛明儒给他昔日的弟子下情蛊丧失清醒的意识,然后顺理成章地让沈惟舟代替宁明欢去死。
    他之前没有和沈惟舟打过太多交道,对其了解只有那失而复得的内力和那惊艳惑人的容色,他也知道沈惟舟替盛空阳去了秦国和秦随相处了一段时间,交情可能会有,毕竟沈惟舟的容貌确实出众,连他看到了都要微微晃神,若是放下身段去讨好那暴君,说不定还真能保住性命。
    但倒是没有情报告诉他,秦随对这枚天算弃子,竟然是这种感情。
    竟然是这种感情。
    “他有弱点了。”云子衍不顾自己刚上好药又撕裂开的伤口,状似疯癫地大笑起来,“他有弱点了,他竟然有弱点,天助我,天助我云家!”
    “要是秦随亲眼看到沈惟舟在他面前死,他会不会发疯,他会想报仇,会拿出所有底牌,会出兵大燕,说不定还会连晋国一起打,然后成为天下的众矢之的,唰——”云子衍夸张地做了个手势,“然后被万箭穿心,被天下百姓唾弃,被载入史册背负千古骂名——”
    而他云子衍,他会拿到数代积累的那份秘宝,会有大笔的钱财招兵买马,燕国会尽在他掌握,与晋国联合瓜分秦国后,凭借着粮草兵马上的优势,生生耗死晋国。
    天下他要,名声他也要,讨伐暴秦就是最好的筏子,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他就是民心所向,最后的赢家当然会是他!因为这天下最不可能有弱点的那个人,他竟然有弱点了!
    “杀人如麻的恶鬼也会把真心给一个人吗?”云子衍低低嗤笑一声,“笑话。”
    ——
    宁阳王府。
    整个宁阳王府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大部分人都被抽调去了后院,保证换心顺利进行,宁阳王和继王妃也在后院守着。
    前厅只有风九御和一些最基本的护卫,婢女和小厮都退下了,众人对风九御也放心,或者说他们对云家和天算十分放心,因此秦随进来的比想象中更容易。
    “哦?是吗?”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秦随和夜莺隔得老远就听见了风九御的自言自语,夜莺刚想说什么,察觉到秦随身上越来越低的气压,识相地闭了嘴。
    秦随知道风九御,而且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心思,他对风九御的了解甚至可以说比他本人都深刻一些,毕竟自己对自己都有滤镜,有些事还是旁观者清。
    他知道风九御是个什么样的烂人。
    而就是这么个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东西,趁着他没守在沈惟舟身边的片刻间隙,堂而皇之地抢人,抢完人还大言不惭地要取代那个位置,成为什么所谓的……
    “天下第一?”
    玄衣微动,还易着容的男人面容平凡,偏生不管是那双狭长凤眸还是高挺鼻梁下的薄唇都十分好看,但人们还是下意识先看到他周身冷冽残忍的气质。
    秦随冷漠地吐出三个字:“你也配。”
    风九御本就因为秦随出现而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他定了定心神,握上自己的剑,微微一拨,长剑出鞘:“阁下……”
    一把带着血的弯刀直直擦着风九御的脖颈过去,风九御下意识闪开一点,但还是见了血,颈侧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血线缓缓没入衣衫。
    他的目光停在了秦随身后低着头的男人身上,刚刚这把弯刀是在对方手里的。
    察觉到风九御的视线,夜莺敷衍地抬头:“天下第一?”
    什么东西,他都不敢说天下第一,但他闭着眼睛都能削了这个又蠢又坏的天算少宗主。
    风九御脸烧的厉害,他想要辩解,被秦随一句话打断。
    “沈惟舟呢?”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像是做坏事被抓包,风九御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但他还是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把剑挡在了自己身前:“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随微微颔首:“那就不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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