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间,已然走进了城内市集处。这街市才终于有了点寻常市井的烟火气,青石板的道路两旁密密麻麻都是摊贩,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周更是商铺林立,上面挂着的幌子画着奇怪的图案,知闲一个也辨认不出。饶是如此,这派热闹景象也让她心情转好,觉得又来到了人间。这街市人群稠密,却是秩序井然,想来和无处不在的银铠士兵有关,这些人腰间悬着佩刀,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大街上的人群。
    这街市上所贩卖的大部分瓜果菜蔬知闲都认得,只是有的个头更大一些,名字也与她原来世界所知并无不同。有一个小贩身前放了两个大竹筐,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知闲好奇地问叶青南:“石头也能卖钱?”她脑海中不由得开始想象自己上山担个二百斤石头,下来后发财致富的场景了。
    叶青南微微一笑,解释道:“那不是普通的石头,是燃石,可以用来生火。”知闲仔细看去,那些石头平平无奇,与路边随处可见的顽石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东西竟然如煤炭一般能生火?可真叫她啧啧称奇。又转了一会儿,各种新奇物件层出不穷,叶青南见她实在好奇,便会一一解释说明,大多也并无珍贵之处,多是些家用日常物什。
    二人就这样边走马观花,边朝着叶青南的医馆方向走去。中途路过一家户铺,这家外面没有幌子,整栋屋子也像随便拼凑起来似的,看着东倒西歪的,偏偏它还没有倒。铺子的柜台上随意摆放了些玉器,知闲认识这些玉器都是能够指示天气的“相风”。柜台后面支了一个躺椅,一个人正歪躺在上面,双目微闭。
    知闲走近了想看看那些相风,躺着的那人连眼睛都没睁,慢悠悠地抬起手,将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放在柜台上,开口说道:“相风一钱一个,看准哪个把钱放下,直接拿走就是。”这声音懒洋洋的,却无比浑厚雄壮。
    “这样不怕有人拿了不给钱吗?莫非此地人心如此质朴?”知闲问道。
    叶青南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东西实在不值钱的很。”
    尽管不值钱,但宁知闲初来乍到,身上连一钱都没有,她心里开始盘算要怎么找个活干,好赚点这里的钱币。她自信自己能文能武,这点事应该难不倒她。
    叶青南继续笑道:“这相风几乎人手一个,你若想要,我送你一个便是。”说着径直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币,放在柜台上,拿起一个翠绿色的相风。
    知闲这时发现,柜台后面的人早已睁开双眼,正直勾勾地看向自己,仿佛看到山海经中那些不具名的怪兽那样,目光中满是震惊与迷惑。
    叶青南伸手掩鼻,抱怨道:“黄在宥,你这是掉进酒缸里了吧?这样出门,小心市场监市把你抓走。”
    那黄在宥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一对眼睛像是钉在知闲身上似的,看得她浑身不自在。面前这酒鬼邋遢不堪,年纪却并不太老,生的浓眉大眼,一对圆目炯炯有神,眉宇间隐隐有股英武的气概,与这一身酒气极不相称。叶青南见他不理自己,又觉得这目光甚是无礼,刚想开口呵斥,只听黄在宥问道:“这位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知闲看了一眼叶青南,沉吟一下,答道:“小女子从惠州西里来,家乡发大水,这才不得已逃出来投奔远房亲戚。”她将方才叶青南在城门处替她编造的经历说了,说完还看了叶青南一眼,后者默默点了下头。
    黄在宥双目失神,喃喃道:“怎么会是惠州呢?”
    知闲不安地向叶青南,想着是否是谎言被拆穿。她曾在云游中遇到过一次饥民逃荒,人人不分男女老幼,具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哪会这样干净齐整呢?城门守军也不过见钱眼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叶青南在一旁帮腔:“我正要带她回药铺,总算有个栖身之地。”
    黄在宥瞪圆了眼睛,在二人脸上一阵打量,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惠州已然洪水滔天,竟然还有这么水灵的小姑娘,这要让大后土看见,又要宣称惠州灾情不重,朝廷无需花大力气赈灾了。”
    叶青南皱起眉头,斥道:“你这酒鬼,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被监市听了去,你就是化身九命猫也不够!”
    黄在宥继续大笑不止,他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说道:“监市算得了什么?再说,离朱那些三足小臭虫无处不在,还用等监市来偷听?”他摇摇头,又灌了一大口,继续道:“再者,我老人家早就七进七出,每逢恩威城要办大事,便有监市抓我进去,可惜啊,我黄在宥至今还没进过离朱的监狱,真想找个机会走一遭,顺便看看能不能把那鸟人的面具给扒下来,哈哈!”
    叶青南惊恐的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呵道:“你……闭嘴吧,这是可以乱讲的吗?”黄在宥却丝毫不理会,只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酒。
    知闲满心困惑,问道:“什么是离朱?”
    黄在宥转向知闲,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说道:“离朱是一个人,又是一个名字,但这个名字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望着远处的街市,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知闲听得一头雾水,一旁的叶青南冷哼一声,说道:“你听他故弄玄虚。离朱是我国一个官职的名称,负责监察万民,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举国上下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个人如何监察万民?”
    叶青南显得有些犹豫,不确定的说:“相传他有一种神虫,无处不在,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虫子,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黄在宥突然插话,他看了一眼叶青南,淡淡地道:“叶大夫难道不知道么?那种虫子极为微小,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的,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知闲感到不寒而栗,明明是盛夏,却从心底发凉。她所在的大晋朝也有厂、卫这类监察机构,然而却万万没有此等能力,即便是厂卫平日也多是监察官员,与平民百姓的生活鲜有交集。正想着,只听黄在宥又开口道:“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那离朱已经很久没生事了。至于那些那些穿银带甲的家伙们……”他看向到处走动的银甲兵,冷笑道:“如今这世道,人人自危,那些铁皮人也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抓人。”叶青南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黄在宥大手一挥,对知闲说道:“这位惠州来的姑娘,既然你我这么有缘分,我便送你一件礼物。”说着匆匆转身离去,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过不多时,黄在宥就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还拿了一样东西,他将这东西轻轻放在柜台上。
    宁知闲定睛看去,那物件仍是相风,通体纯白之色,只有鸩鸟的双目被雕成了血红色,整个玉器质地极为细腻,造型甚是精美,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知闲赶忙推脱,说自己不能平白无故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黄在宥裂开嘴笑了,知闲这才注意到这个粗犷的汉子笑起来竟然有一对酒窝,只听他说道:“我并不是平白送你东西……”他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知闲问道。
    “我的一个朋友。”
    黄在宥说话的时候视线飘向远方的人群,语气无喜无悲,听不出丝毫情绪,平淡的像是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样。一旁的叶青南直接拿起那个白色的相风,笑着对知闲说:“既然是黄在宥的心意,你就收着吧,以后去青芒山用得着。”她只得道谢收好,却仍是满肚子的疑惑。那黄在宥见她收了,便对她说:“你若有什么问题,以后来找我黄在宥便是。”说完便转身离开,连户铺的门也不关。
    叶青南望着黄在宥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黄在宥不是什么坏人,不过确实疯疯癫癫的,也因此每逢恩威城有什么大庆典、大活动都会把他抓进去,免得生出事端来。”
    知闲道:“我倒是觉得这人大癫若达。”她又在心中暗道,而且因为人家疯癫就要被抓进监牢,可是有点太没有道理。不过她并未将这想法说出来。
    出了黄在宥的店门,就见到方才城门处遇见的那队人马。他们将马车停在路当中,几个人变戏法一般搭起了一个戏台子。搭好后马车的门开了,从上面陆陆续续下来几个衣着单薄的女子。一个大汉拿起一只号角,吹了一声,人群听到这声音纷纷向那戏台涌去,一时间街市的秩序都有些乱了,原本一直不动的银甲士兵这时也大声喝骂着人群。
    叶青南见此情形,皱了皱眉头,厌恶地“哼”了一声,拉了一下知闲的衣袖,说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见叶青南并无兴趣,知闲虽然好奇,脚步也只得动了起来,视线却仍然停留在那些薄衣女子身上。
    又一声号角响起,只见那人放下号角,高声说道:“卖人!”这声音粗哑难听,落在耳朵里像是坟地里的乌鸦嘶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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