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方的丰州位于巴国的边缘,周边的高山上终年积雪,即使在夏天山顶也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帽子。被群山包围的城镇夏季清凉舒适,在五十年前是巴国贵族们的避暑胜地。后来即使贵族也惧怕离朱的威力,弄得人人自危,这里也就渐渐没落了下来。又因为地处偏僻鲜有朝廷管理,久而久之便成了盗匪盘踞的窝点。
    三十年前,隐机夫人安札于此,其门下弟子行侠仗义,护周边百姓的安全,这才让丰州重新有了活力。居民们很少真正能寻到夫人的门派中来,但是他们虔诚地笃信这位神话一般的人物能够保佑他们五谷丰登,一生平安。城镇和村落中常常供奉盐水女神和隐机夫人的神像,尽管谁也没有见过她们的样子,反正神像又不需要面目。
    这十年来隐机夫人的门派日渐凋零,弟子们纷纷出走,有的加入了天保军,有的看破红尘在山上隐居避世,民众已经很少再见到他们,于是拜神的人就少了许多,凡人都是现实的。
    莫雁北推开房门,太阳悬在空中发出淡淡的金色。她踏出门去,深吸着混合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清新与凉爽进入肺里,舒缓了一天前练武带来的酸痛感。她将自己沐浴在早上的阳光和雨露中,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走着,蝴蝶在野花上翩翩起舞。
    真好。她想着,这里没有离朱的虫子。更好的是,她已经打算今天随叶青南一起回到他的医馆,向宁知闲学习内功,这件事她还没有和隐机夫人商量,但是她想她会同意的。
    她的好心情在看见王拓那一刻戛然而止。青年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飘忽不定,偶尔不小心与她四目相对,又赶快移开。莫雁北目不斜视,轻轻地从他身边走过,试图对一切视而不见。就在她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王拓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莫雁北的怒气瞬间升起,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只听王拓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要和叶大夫一起走?”
    “这和你没关系!”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两个人就这么在原地僵持起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二人间紧绷的情绪,莫雁北闻声看去,见到叶青南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她,他虽然没有笑出来,但是那对明亮漆黑的眼睛里却隐隐带着笑意,这让雁北更是感到一烦躁,只听他开口道:“过一阵的吧,你暂时要留在这里。”
    莫雁北刚要抗议,叶青南的声音再次响起:“别忘了你不久前刚在城中惹了事,至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那些人彻底忘掉。”他虽然这样说着,语气中却并没有太多责备的意思,眼中的笑意也更甚。他轻轻叹了口气,换上更温和的语气:“更何况,你也应该多陪陪夫人了。毕竟她将你养育成人,教你读书识字,又传授你武艺。”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他看到莫雁北紧绷的神色立即松弛了下来,进而变得惆怅。
    莫雁北的心中自然是感激的。十年前她的家乡遭遇剧变,鲜血与屠杀的记忆让活下来的她一度不能开口说话,甚至不能看见红色的东西,同样是隐机夫人带她走了出来。
    她在心中暗暗叹息着,过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叶青南。
    叶青南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向她招招手:“我去向夫人道别,你也随我来吧。”说完也不等雁北跟上就大踏步地朝着隐机夫人住处走去。
    莫雁北满怀心事,慢慢地向前挪步,王拓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好几次她想要无视他都做不到,于是她停下脚步,不耐烦地转过身,对他低吼:“刚才叶大夫没说让你也过来。”
    王拓张了张嘴,脸比方才更红了。莫雁北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其实她也说不上到底是讨厌他这个人,还是讨厌他这幅优柔寡断的样子,总之她是不喜欢他的追随。
    “你是不是喜欢叶青南?”
    一声浑厚清朗的男声在莫雁北耳边炸开,脑海中瞬间窜进了无数青芒山上的巨雁飞过时发出的刺耳雁鸣。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王拓那一脸委屈又不甘心的表情,极度的震惊甚至让她忘了生气。
    “不然为什么他说话你就肯听?”王拓像是鼓足了勇气,方才带着点少年稚气的不服气此刻也变成了凌厉的的质问。
    莫雁北气极反笑:“王拓,你是被离朱的虫子钻进脑子里把脑仁儿吃了吗?!”
    王拓的气势立即降了下来,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莫雁北却不打算放过他,她冷冷一笑:“为什么你们所有人脑子里只有这点无聊的事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隐机夫人房前,换上了一脸哀伤:“难道都看不到她为了这狗屁的情情爱爱都付出了什么吗?”说完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位老人背对着坐在桌旁,她的身子弯得像河里的虾米,白发稀稀拉拉的挂在她的头上。叶青南站立在她身侧,看到莫雁北和王拓进来,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他们将门关好。
    “夫人……”莫雁北艰难地叫了一声,过了好了一会儿,那老妇人才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的这位老人形容枯槁,脸上布满了皱纹,坑坑洼洼的像是历经了几万年风吹雨打的雕像。她的双眼已经完全瞎了,眼窝里只有白茫茫的浑浊。她的年龄应该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生命在她身上一点一滴的流逝,对于她来说如今的日子每一刹那都有可能是永恒。
    她本应是不朽的。莫雁北想着,心隐隐作痛。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离朱,可她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她明知道后果还会上当。永生不死的法术并不是无偿的馈赠,凡事都有代价,比如为了爱情变成一个干瘪将死的老太婆。
    “你想去找人界来的小姑娘?”隐机夫人开口道,这声音听起来粗糙嘶哑,还带着深深的疲倦。
    莫雁北看了一眼叶青南,旋即将视线移到老人身上:“那位姐姐答应教我内功,据说是一种人界任何人都可以修炼的武术,练成后力大无穷,我亲眼看见她……”
    还没等她说完,隐机夫人不屑一顾地打断了她:“愚蠢!为什么你会相信这种把戏?说不定这是那人的新皮。”
    莫雁北涨红了脸,她自然知道“那人”是指离朱,因为离朱千变万化,分身无数,既然能够欺骗有着三百年阅历的她,也未尝不会玩弄相同的把戏。
    但是直觉告诉莫雁北这不可能。即使知道隐机夫人看不见,她仍然剧烈地摇头:“不会的……那位姐姐和我一起打抱不平,一看便是热心之人。”
    “她的确是突然出现在青芒山上的。”叶青南突然开口道,雁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调查过她的来历,结果却什么也找不到。”叶青南微微皱了皱眉,“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醉汉说她长得像他的一个朋友,送了她一件装饰精美但并不值钱的相风。”他无奈的笑笑,又补充了一句:“那人是个远近闻名的疯汉。”
    “算啦!我不再关心这些了……”隐机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反正我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三百年,嘿嘿,三百年也算对得起她了。我死之后那几大家族,多少个来着?最早是五个,现在只剩下两个半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无比的冷漠,没有一丝的情感在里面。莫雁北有些急躁:“夫人……恕我直言,您怎么可以如此消沉?那樊老贼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如今天保军声势正盛,他还带来了破解离朱妖虫的法宝,而且樊老狗还要提防深不可测的鬼方军,可谓内外受敌。若是我学会了内功,我们未必没有机会啊!”
    “要做什么?”那老妇人呆滞地问道,白色的眼睛无神地朝着窗户看去,一缕阳光洒了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她看不见的倒影。
    莫雁北沉吟一下,认真地道:“我想第一步当然是先杀了离朱,解除后顾之忧,天保元帅的镜筒定可以帮咱们揪出这个人来。”
    “为什么要杀了他?”
    莫雁北惊呆了,她张大了嘴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好一阵,她才结结巴巴地道:“是他害您……您本来不会……”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难道您不恨他?”
    隐机夫人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皱纹在她脸上泛起,她阴恻恻地道:“恨,当然恨,这种恨意我在三百年前亡国时已经有过一次了,三百年来我背着永生不死的诅咒……”
    “这不是诅咒……”莫雁北小声反对着。
    “……为了帮她复国,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个美好的国度,这是我的信仰和我对她的忠诚。”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我近来时常怀疑,那个国家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是不是真的比现在美好。”
    莫雁北张了张嘴,她看了一眼叶青南,后者摇摇头,她只得继续保持安静。
    “我还在想,信仰与忠诚,真的值得我用三百年时间牺牲掉自己最朴素的情感吗?”
    房间里一片静寂,人人屏住了呼吸,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莫雁北心中感伤不已,她记忆中的隐机夫人充满了智慧与青春活力,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拒绝将隐机夫人和面前这个愤世嫉俗、意志消沉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我已经快不行啦,所以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和那个小子……”她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尽管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准确地指向了门口站着的王拓,“那个森林王子,一起回到他的帐篷,生几个孩子,除此之外什么也别管。”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十分刺耳:“忘掉那些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东西。”
    莫雁北脸色发白,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她一把打开房门,光明霎时间倾泻了进来,给所有人包裹上一层金色。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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