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捷运车厢内,一颗心脏跳上跳下的。我想起那首诡异的歌「忐忑」,此刻让我很想用孟克的吶喊来唱出这首歌,彷彿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我的心烦意乱。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比我面试工作的时候还紧张。我努力地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久别重逢、一次老友聚会。
    快步走到了约定的餐厅,顺着服务生的指示来到预定的座位上。米嘉和少麒已经坐在位子上,不过两人的样子有点奇怪。好像太安静了,少麒和米嘉都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难道说,我离开高雄七年,就有这么大变化了?
    米嘉抬起眼,很快就注意到我,她上前,热络地拉着我坐下。
    她说:「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我说:「不至于吧。我是土生土长的高雄人。」
    她勾起唇角,揶揄地道:「还土生土长,你有四年的时间在台北,还有近四年的时间在国外。」
    我只是笑着,没有答腔。
    少麒跟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继续滑手机。其实我跟他本来就不是特别熟,虽然有「青梅竹马」这一层标籤,可是我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最多只能算个点头之交吧。
    我和米嘉简单地聊着,感觉她似乎把我们之前吵架的事情给忘了,所以我也就识相地不提那件事。反正也只有我记着,记着她当时的表情,让我一人内疚就好。十分鐘过去后,小任来了。我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即使我们有大约七年的时间没见。总是很在意身高的小任一下子拔高到了一百八十左右,儘管还是没有少麒高。他蓄着和以前一样的清新短发,总是乾乾净净的样子。他还是很好看,嗯,变得更好看了。我技术性地别过头,假装没看见。
    米嘉发现了小任,起身挥了挥手:「宇熙,在这!」
    小任迈开他的大长腿走了过来,接着坐在少麒的旁边。
    「小毛虫。」他简短地跟我打了招呼,露出那个把我拐走的好看笑容。这么久了,他还是叫我小毛虫。
    我故作镇定地跟他打招呼,老朋友相聚,没有好久不见,没有近来好吗。
    「怎么思凛有绰号我没有?我也想要!」米嘉放下菜单,看着小任说道。
    说起来,小任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叫我小毛虫的,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忘了,居然在眾人面前脱口而出。
    小任皱了皱眉头,说:「啊?你要什么绰号?」
    其实有一瞬间我真的担心小任也给她起一个。
    闻言,少麒嗤之以鼻。
    其实从我进来到小任出现,我就没看到少麒摆过好脸色。他一直臭着一张脸,就连他的女朋友米嘉都不跟他互动。
    「你给我取个什么小鹿、米宝之类的?」米嘉说完,还故意看了少麒一眼。
    这对傻瓜情侣很明显就是吵架嘛。我内心猜测。
    「你叫miga不是很好吗?要什么绰号?」小任心不在焉地说着,翻了翻菜单。
    以前,少麒会用很英文的方式叫米嘉「miga」,有时候我们也会这样叫她,但还是不如少麒来得频繁。
    「不管不管,你今天得给我起一个。」米嘉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无理取闹,只是跟少麒吵架会让她性格大变吗?
    小任的视线从菜单上移开,对上我。我没料到他会突然看着我,心跳漏了一拍。他直盯着我,眼神释出求救讯号。
    其实他跟我求救我是很开心的,我有种被信任的感觉。但同时我也很难过,因为我从以前就很听他的话,所以他知道我一定会帮他,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我顿了顿,开口:「米嘉,我们点菜吧!你快点跟我说说哪道菜好吃。」
    闻言,米嘉拿着菜单凑了过来,「嗯?哎呀,问我就对了,我来这家店有十来次了。我跟你说,这家的牛排不错……」
    我松了口气,我真的害怕小任给她取绰号。我知道我没资格管他给谁取绰号,又或许在我之后,他给好多人取过绰号了,但我就是怕,怕自己并不是特别的。
    菜上齐后,大家边吃边聊,各自说起工作、日常。我仔细地听着,小任表现得很大方,彷彿我们从来没吵过架。我猜他应该也是忘了吧。没事,他忘了也行。至少现在他看起来并不是不想见我。他如果真不想见我,我回纽西兰后就不打算再回来了。但是我也知道说很容易,做起来很困难。搞不好到时候米嘉或是谁又打电话给我,我又意志不坚定地跑回来了。
    我中途上厕所去接了一通越洋电话,是我那可爱的老闆。我的老闆是个女强人,她长得很像漫画里那种精明干练的女祕书,当然她不是祕书,她是一家公司的大老闆,光是她自己一个人,她就僱用了六个祕书,每个人都负责不同的事务,而我正好是那六个苦命秘书的其中一个。我们这六个祕书还有自己的小群组,虽然我们经常抱怨老闆,可是我们都心知肚明老闆待我们可好了,因为我们的老闆很明显是重女轻男。就算有好东西,也轮不到男人。
    我掛断电话之后,眼角馀光看见米嘉就站在我身后。
    她问:「这么晚还工作?」
    我说:「没有,不算。」
    我这个可爱的老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她常常忘记她的六个秘书各自负责什么。所以把专业工作派给不懂专业的人是常有的事。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会私底下交接。她刚才打来,就是派给我一件非我专业的工作。
    我看了米嘉一眼,她站在原地也不进厕所,我猜测她是有话要跟我说,所以我开口:「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米嘉咧咧嘴,俏皮的一笑:「你猜猜。猜我想说什么。」
    我顿了顿,问道:「你和少麒……吵架了?」
    她摇头,泰然自若地说:「分手了。」
    我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
    「去年。」
    我愣了愣,有些内疚地,「不会是我们吵架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才……」
    我不记得我们吵架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但想必是很难听的话。一想到如果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害有情人变成陌生人,我这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米嘉耸了耸肩,说:「没什么,你不用一脸愧疚的样子。而且我觉得你当时说得很对。我找到了比少麒更好的人。」
    我微怔,「啊?」
    「我跟宇熙在一起了。」她拋出一颗震撼弹给我。
    爆炸过后,燃起了阵阵白烟,使得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耳边还嗡嗡作响。
    没什么,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告诉自己,反正小任的心里自始自终就只有米嘉一个人。我也从来不奢望他会喜欢上我。可是我怎么会这么难受?
    「挺好啊。他喜欢你很久了不是吗?你早该答应他了。」我感觉自己像机器人一样说着未经系统处理过的话。
    米嘉不太明显地愣了一下,「也是呢。没想到他追我这么久了。我这么跟你说你不会生气吧?」
    我狐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摇头,说:「没什么,既然你没生气我就不说了。」
    我看了一下手机,说:「我还有一通电话要打,你先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回身离开。
    结束与另一位祕书的电话之后,我看着镜子前的倒影,问了自己。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大哭一场?可是说真的,我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泪腺是出了什么问题,想哭的时候反而哭不出来,不想哭的时候又哭得梨花带雨。小任最终还是得到米嘉了,而我却没有祝福他们的勇气。
    我回到座位上,小任他们已经喝起来了,桌上摆着几罐啤酒。少麒大概喝得最多,他的脸红得不像话,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猜他是伤心吧,藉酒消愁之类的。
    哈哈,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看来我也需要藉酒消愁呢。于是用开瓶器打开了一罐啤酒,倒在杯子里喝掉,敬我那还没开始,或者根本没有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恋情。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脑袋晕得不行,只想回饭店睡觉。我跟米嘉说要回去了,让她帮我算一下餐费,因为我实在是很晕,看见数学更晕。
    米嘉酒量好,脑子清醒着,算好了大家的餐费,说要不今天就散了,于是大家付了钱一起走到捷运站。
    少麒喝得最多,走路摇摇晃晃地,米嘉看了直摇头,上前很自然地将他扶起来。
    「思凛、宇熙,你们早点回去啊。我送这傢伙回去。」
    米嘉坐上公车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实在没心思去解读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头晕目眩,只想睡觉。目送米嘉和少麒离去,我转身进入捷运站,小任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问:「你也坐捷运?」
    他说:「你忘了我现在自己住外面?」
    刚才吃饭的时候好像说过又好像没有,别太期待一个醉鬼的脑子如何运作,我甚至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发酒疯。
    「小毛虫,你能回来我挺高兴的。」坐上捷运后,他认真地说。
    人家说酒醉后吐真言,我看他也是醉得不行,换作平常,他才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他语气平淡地说:「一直想跟你聊天,问你课业状况、日本好玩吗、纽西兰风景如何、工作还好吗……可是你没有回来。」
    「任宇熙你太狡猾了。还不都是因为你说不想见我,我倒是想回啊。」完了完了,脑袋死机,说话前没办法想,都直接输出了。
    「你干嘛这么听我的话?我现在让你跳车你也去?」
    闻言,我倏地起身,「臣遵旨。」
    还没迈开步伐,就让小任给按着乖乖坐下。
    「笨蛋,你真把我说的话当圣旨了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小毛虫,你要敢去死,我会恨你的。」
    我撑着眼皮直到终于到了高雄车站,也不记得跟小任说再见没,就昏沉沉地下车了。
    我回到饭店,连澡都没洗,碰到床就直接睡了,一直到我早上起来,我想我都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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