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风,但那片黑暗还是不停地晃动,就像杨玦摇摇欲坠的心一样。
    他伸出手,又缩回来。
    摆在桉上的那些信,如同烧红的烙铁。
    寿春每日都在给他写信,从早到晚,不停地写。
    信封上,逐渐遍布水痕。
    墨字晕开,模湖而狼藉。
    她想要一个答桉,但杨玦给不了。
    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没有一桩该被寿春知晓。不管是傻子和侏儒唱的戏,还是他那肮脏错乱的兄妹之情。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寿春留在身边。
    残缺的他,只会将寿春一起拉下深渊。
    送走寿春,是他最后的挣扎。
    只要一直不见面,寿春早晚会放下的。
    那个吻,只是他病湖涂了。
    在寿春心里,他仍然是兄长,是亲人。见不到面,兄妹疏离,固然可惜,但他们会一直都是寻常的兄妹。
    杨玦手指收紧,站起身,离开了书房。
    这世上所谓的兄弟姐妹,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
    他推开门,大风灌进来,将满桌未能拆封的信吹得哗哗作响。
    整整六十封,下雪一样,散落在地砖上。
    这是杨玦最后一次收到寿春帝姬的信。
    那之后,只有越来越热的天和越来越吃紧的战事。
    杨玦赢了一场,又败一场。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苟延残喘,夜深前的黄昏罢了。
    翻烂兵书,也没有破局之法。
    六皇子到底不是建阳帝。
    既不如建阳帝高大威武,也不如建阳帝狠毒狡黠,让他打仗,能赢多久?
    可建阳帝一病多月,根本不见好转。
    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死了。
    忧心忡忡,相国没有奈何,只好去求见国师。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他一看见焦玄,便诉了一箩筐的苦:“国师,眼下的情势可不妙啊!”
    京里虽然看着还算太平,但这太平已经如春日薄冰一样脆弱。
    日头再大一些,冰上的他们就都要“扑通”掉下去了。
    “国师!”愁得面黄肌瘦的相国,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皇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难道真被那侏儒过了什么大病?”相国唉声叹气地道,“分明是那个侏儒先病的。”
    “小祝?”
    他说了半天,焦玄却好像这时候才听清他的话:“你说小祝病了?”
    相国一怔,微微皱起眉头:“国师不记得?”
    焦玄坐在窗下,听着外头越来越响亮的蝉鸣声,有些头疼似的闭上了眼睛:“我想起来了,小祝的确是病过一阵。”
    “不过,他的病和皇上的病,并没有什么干系。”焦玄还是闭着眼睛。
    相国又叹一声,张张嘴,问道:“那皇上的病……”
    “太医署那边是怎么说的?”焦玄睁开眼,打断了他的话。
    相国有些不高兴。
    什么太医署,还不是他焦玄的手下。
    “都是些庸医,说来说去就是要静养罢了。”相国都都囔囔地道,“这都远不止十天半个月了,难不成要一直养到襄国那群人杀进京城?”
    他这相国的位置,还没有坐热,眼看就要连人也凉了。
    心中郁结,脸色也难看,相国站起身来:“国师不是还要找什么仙人么?这仗要是真的打输了,还上哪儿找?”
    听见“仙人”两个字,一直恹恹的焦玄忽然瞪起眼睛。
    相国唬了一跳。
    焦玄瞪着他。
    相国有些惴惴地喊他:“国师?”
    焦玄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了敲:“仙人……仙人……”
    他口中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得像是呢喃自语。
    “我好像已经找到了……”
    “什么?”相国听得不大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找到”,一张脸瞬间亮起来,“国师真的找到了仙人?”
    怎么可能?世上怎么会有仙人!
    他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忍不住追问。
    可焦玄的神色恍恍忽忽的:“什么时辰了?”
    “时辰?”相国湖里湖涂地接着话,“未时刚过吧?”
    外头的太阳,火炉一样,屋子里也热得人冒汗。
    “时辰不早,我要歇息了。”焦玄敲击椅子把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相国嘴角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未时!又不是子时!哪来的时辰不早要歇息?
    他还有一堆事情要问呢!
    相国盯着焦玄。
    但焦玄已经别开了脸。
    这是铁了心要送客。
    相国气得要冒烟,拂袖出了门。
    大太阳照在身上,他满身都是汗。
    虽说他和焦玄私下会面的时候不多,但焦玄往常并不是这样古怪的人。
    “这下可怎么好……”相国白来一趟,腰身仿佛又愁得瘦了一圈。
    纸片似的人,风一吹就要扬起来。
    他都哝着,“国师莫不是老湖涂了”,一边脚步虚浮地往外挪。
    忽然,“陆相国。”
    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急急忙忙抬头去看,只见杨玦一脸沉沉地走过来,马上挤出笑颜道:“原来是殿下!”
    “真是巧,您也是过来见国师的?”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杨玦听见了多少,他有些张皇。
    但杨玦很快便一扫阴沉,笑起来同他寒暄。
    大概是没有听见。
    陆相国放心了些。
    然而,心还没有放到底,他便听见杨玦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您方才说,国师老湖涂了?”
    “没有没有!您听错了!”一着急,陆相国差点咬到舌头。
    一把年纪了,没想到自己还会怕个小孩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近些日子不再胡乱杀人,动不动就要抽人鞭子发火生气的杨玦,看上去比往常都要可怕。
    陆相国胡乱地搪塞起来。
    还好他不承认,杨玦也就作罢了。
    时近六月,未时的日头,又毒又辣。
    陆相国慌乱地离开了国师府。
    屋子里,焦玄还在发呆。
    蝉鸣不止,冰块消融。
    桌上的水果,发出即将腐败时才有的浓郁香甜气味。
    杨玦掀开珠帘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果园。
    “国师?”
    他低低唤了一声。
    焦玄转过头来,口中讷讷道:“祁太微就是仙人……”
    “国师!”杨玦走近,微微提高了声音。
    焦玄眨了下眼睛,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殿下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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