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对了,陶景湖在学校的职位被撤免了,每天都要写很多的汇报,于蓝坐自行车后座上抓着他的衣服在北京的寒风中艰难前行。
    “我不会有事的。”陶景湖这样安慰于蓝。
    于蓝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你放心,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
    “陶老师,你在这里签字。”同事跟陶景湖说。
    刺目的红扎的他眼睛疼,文字也是触目惊心,陶景湖下笔的手迟疑了。
    “快签。”有相熟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只能落笔,签完以后胃里翻江倒海,他跑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既然陶老师病了那就别和我们一起去了。”他们举着刚才的标语往外面走去。
    陶景湖一病不起,于是就躺在宿舍养病,送来的饭被他偷偷埋在宿舍后面的花园里,因为不吃饭他迅速地瘦下去,医生也人人自危,一时竟然找不到能让他迅速回到战场的方法,他们只能放过了陶景湖。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于蓝又一次来看他,担忧地坐到他的床边。
    “你怎么来了,”陶景湖喝道,“你以后不要过来!”
    “你怎么了?”
    他自怨自艾:“我是资本家的小崽子呢,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我当什么事呢,我还以为你的病传染呢。”于蓝满不在乎。
    陶景湖迅速找到她话里的漏洞开始拿乔:“要是传染你就走吗?”
    于蓝突然亲了他一下,笑着说:“要是传染我就不亲你了。”
    陶景湖苦闷全消,跟着笑了起来。
    于蓝却笑容消失,担忧道:“你看你脸上,肉都没了,都不好看了,你到底是什么病啊,我和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陶景湖偷偷道:“我装的。”
    于蓝恍然大悟,没有再问什么,只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握起了他的手。
    陶景湖有点为难道:“我有件事想求你。”
    “尽管说!”于蓝大包大揽。
    “你能不能帮我洗洗床单和衣服啊?饿肚子我能忍,可我没有换洗衣服了,人来人往,我怕他们看出我装病,不敢下床洗。”这是爱美的那个毛病又犯了,做病号也要做干净英俊的病号。
    于蓝无言以对,抱起他的衣服走了出去。
    于蓝在身边陶景湖就觉得安宁,睡梦中模糊听到汲水泼水的声音,后来听到她和什么人说话。
    “陶老师身体好点了吗,我进去看看他。”
    “哎!你别进去!他刚睡下。”
    “陶老师到底什么病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天天躺在床上就是违反他老人家的革命精神!”
    陶景湖在屋里听着心惊肉跳。
    “他老人家还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呢,这是病都不让治了?你去看看他瘦的那个样,你能让他病好我先谢你!治不了就快走!别在这让人添堵!”于蓝把人赶走了。
    陶景湖松了口气,午饭他照例又想埋后面花园。
    “你把粥喝了吧,一碗粥没有关系的。”于蓝劝道。
    在于蓝面前陶景湖娇弱得跟林妹妹差不多,靠在床上,于蓝把一碗粥给他喂了进去。
    于蓝低声说:“我给你在家煮点鸡蛋送过来,你藏着点,一顿饭吃一个,你别真的把身体弄垮了。”
    陶景湖为人谨慎,好好想了想还是拒绝:“不行,只要做了就有被发现的风险,我撑的住。”
    “你太小心了。”她摇头。
    陶景湖支支吾吾:“其实,我还有件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学校没法待了,他们号召我们这些家里有问题的同志去艰苦的地方锻炼,要分配到偏远的地方去。”
    “还能回来吗?”
    陶景湖摇头:“不知道,可能以后政策会变,也有可能,就扎根基层了。”
    “哦。”
    屋里沉默下来。
    “哎,你下放的话,学校是不是就要让你毕业了?”于蓝突然高兴起来,拖了椅子坐在陶景湖面前,笑着暗示,“你说,在你走之前我们俩是不是……”
    “什么?”陶景湖装傻充愣,他不愿意耽误于蓝,又舍不得说分手。
    “就是你经常念叨的那事嘛。”于蓝毕竟是女孩子。
    “什么事呀?”陶景湖继续装傻。
    “想不起来算了!”于蓝生气地走了。
    大米粥分解以后,在陶景湖嘴里留下了苦味,他默默把这份苦涩咽了下去。
    “收工了!”
    陶景湖努力直起腰,手已脱力兀自颤抖,摘下已经露着指头的线质手套,他发现手上磨出两个水泡,他从胸前把钢笔拿下来,又从衣兜里掏出本子米尺,记录今天的各项数据,反复核对图纸,建坝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最重要的,如果这项工作出了问题,一切工作就白费了,这是他的本职工作,然而人不够用,一个人当成两个人使,他还要拉预件搅拌混凝土,哪里需要哪里搬。
    “小陶快点,去晚了就没饭了。”工友催促道。
    陶景湖吃不惯这里的饭,搪瓷缸子里的菜散发着膻味,土豆里可以看到几块零星的肉,只好多多地放醋把它盖过去,比人脸大的饼硬邦邦的,然而这都是好东西,因为这是白面做的,只有技术工种才能分到这个,其他人只能吃玉米或者高粱面,他掰下一半递给他的工友。
    “我吃不完。”
    “哎呦,”工友受宠若惊,没有吃,反而揣到了怀里,“回去给额婆姨吃,她刚生了娃,吃点好滴。”
    他家中有妻有子,陶景湖心中艳羡。
    “小陶啊,”他边吃饭边道,“你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知冷知热滴人,队长他闺女是不是想跟你,你要不就在这安个家嘛,好歹回去有口热汤喝嘛。”
    陶景湖笑着说:“我在北京有女朋友呢。”
    工友欲言又止,陶景湖看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低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在工地上吃了晚饭,回到宿舍已经擦黑,陶景湖刚要掏钥匙开门。
    “陶同志。”
    陶景湖回头望去,正是讨论过的队长闺女,她叫马小兰,在这片土地长大的女人壮硕美丽,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她们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他停下开门的动作,笑着点头:“你好。”
    “你不用跟额这么客气嘛,”马小兰害羞地摸着辫子说,“额达说咧,你一个城里娃来额们这不容易,也没个女子帮衬,让额多照顾照顾你。”
    “谢谢你的关心,”陶景湖点头道谢,“也谢谢你父亲,你跟他说,我是来锻炼的,就尽量不麻烦当地老乡了。”
    马小兰失落,但还是不死心:“你怎还不开门,别滴额帮不上,给你收拾收拾缝缝补补还是行滴,你看你一身滴土,你换下来额给你拿河边洗洗去。”
    陶景湖摆手解释:“我一个大男人的房子实在是不方便让你一个女同志进去,有事咱们就在门口说吧。”
    马小兰还是不死心:“你的衣裳……”
    陶景湖笑着说:“那就更不方便了。”
    她只得悻悻离去,看她确定无疑地离开,陶景湖才又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木头门已经变形,陶景湖提着才把它再次关严实,因为动作有点大,头顶的墙壁扑簌簌地往下掉土,这是甘肃常见的毛坯房,用土和泥,在框架里做成砖状盖起来的房子,墙壁保持着土色,东边墙壁被他用报纸贴了起来,床就放在那里,上面放着他从学校带来的铺盖,然而随着一次次地洗涤,学校的名字已经褪色,床头放了一张书桌,桌面坑坑洼洼的,写字需要垫着书,还只能坐床上,因为椅子也是没有的。
    房间的西侧放着柴火,是他花钱从隔壁姓陈的老太太那里买过来的,老乡纯朴,她坚持不要钱,陶景湖好不容易才让她收下,烧水的炉灶也是跟她家学着拿泥土制作的,点着火陶景湖把衣服脱下来泡到盆子里,泡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手上的水泡,他便从桌子里拿出针来,借着炉灶里的火烧了一下简单消毒,然后挑破了它们,不多时水烧开,他先洗头,一头都是土,换了三次水才洗干净,然后洗衣服,等收拾完筋疲力尽,但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他开始写信。
    “见字如晤。
    我现在在祖国的西北,晚上的八点,那张破旧的书桌前给你写信,这次我信纸下垫的书是你上次给我寄来的《青春之歌》,我已翻阅数次,有所感悟。
    在时代洪流的洗礼下,资本家出身的小姐林女变成了一个敢爱敢恨敢想敢做的无产阶级战士,后期颇有你的影子,一言一行跃然纸上让我感到十分亲切,然而稍显天真,这点也像你,余永泽之流也能骗到她,时代所限遇人不淑这是其一,林女戒心不强识人不明也要说上一说……”
    陶景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继续写道。
    “……要是你在这里定要为你的女同胞辩驳,这个就不提了,另外,余在书中为北平大学国文系的学生,作者若是写我们的学校我定要给他写信。
    林女前期敏感多情,对小资产阶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待爱情的态度缠绵、软弱,余亦如此,林余二人一时恩爱非常,后面林女在革命中成长起来余却故步自封,致使林余分道扬镳,闭卷思索我有些不安,我在此地不能接触中央最近的指示精神,盼你下次可以给我寄一点社会科学一类的书籍,余用他的经历告诉我,落后就要被甩。”
    陶景湖想了又想没有把在这里的苦和累跟她说,信件的后面说了一下他今天看到的景色,黄河水穿过峡谷,水势有如万马奔腾,景色十分壮观,是南方和北京都难得一见的,写完以后他检查一遍放到信封里准备明天去寄,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钟,陶景湖关灯睡觉,睡前又拿起信来,忍不住在信封的名字上亲了一口。
    “梦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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