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阁
    夏日庭院深深,朝阳穿过浓密枝影,投到被木纹交错剖裂的琉璃花窗之上,再入殿内,已是极幽微一缕。
    朱暄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光点,听耳边聒噪。
    “公主聪慧,陛下的苦心想必能明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如今已有双十年纪,正是好时候,再耽误下去……咳咳,况且,公主成日里呆在这凤阳阁内,要闷坏身子的……”
    “噗嗤。”
    一声嗤笑刺破炎夏。
    朱暄:“等等,关了凤阳阁大门不准进出的,是你们吧?”怎么说的好像她自己不想出去似的。
    你们。
    确切地说,就是眼前这位白须白发的老内侍。
    此人已过花甲,资历深厚,就连当今圣上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凤阳阁封宫这等大事,除了他,再无别人敢沾手。
    他代表的,自然也只有圣上一人。
    朱暄得势的时候,也想过收拢此人为几用,然而几番示好都似泥牛入海。待她失势,更是每每劝她“安分守己”,斥她“奢望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老内侍脸上笑意未减,“嗐,陛下是想让公主静静心,不要总担心前朝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哪里舍得一直关着公主呢……等公主想通了,老奴即刻将人撤走!”
    “我大周朝威震四海,谁人不知道陛下与皇后最宠爱昭阳公主?公主要招驸马,自然是全天下好男儿趋之若鹜,供公主尽情挑选……”
    后面这些话,朱暄都没听见。
    她耳朵里嗡嗡直响,只来回翻覆放那一句:
    ——“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蛮夷入侵西北的军情,中部连年干旱后山匪猖獗,天牢里刚抓了一捆姻亲结网的贪官大理寺还没审……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朱暄胸口发闷,拳头又开始痒了。
    想杀人。
    想一刀砍在这老头脖颈,看白发白须喷溅染上大片红,定格在惊惧交加的人头送入议事殿,血淋淋惊起四座。
    倘若她在此时踏入殿内,父皇会是怎样的表情?
    会恐惧吗?
    会愤恨吗?
    会后悔在不需要自己后,如此轻易地将自己踢开吗?
    朱暄在想象中呼吸急促,热血上头,眼睛盯着老内侍一张一翕喋喋不休的嘴,已经摸到腰间匕首……
    就在此时,一侧衣摆被人悄无声息地碰了一下。
    宫人上前倒茶,朱暄仍旧保持着听唠叨的姿势,左手将茶杯接过,从杯底摸出张字条。
    【西北大捷,莫将军破蛮夷大军,连夺三城,择日凯旋。】
    呼。
    悬了多日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朱暄收回匕首上的手。
    就让你再多活几日。
    现在,她要先想办法让自己从凤阳阁出去。
    “你方才说……”朱暄活动脸部肌肉,挤出个温和得堪称羞怯的表情,“全天下好男儿……对本宫趋之若鹜?”
    “那是自然!”
    老内侍说得嘴皮子起泡,终于见到正主态度软化,不禁大喜过望,一边又忍不住暗自鄙夷。
    果然是女人,任凭有如何才干,性情如何骄纵,还不是听到男人心仪就昏头,露出这等做作姿态。
    “公主择婿的风声一放出去,礼部的门槛都要踏破了!上门送名帖自荐的不知凡几!英国公还亲自去面见陛下,想要亲上加亲呢!”
    英国公是皇后母家,也是朱暄外祖家,英国公孙辈最出挑的乃是长孙,任职大理寺少卿,也曾帮过她不少忙,算得上友善。
    然而假如她没记错,宋大公子五年前就已经成婚生子,英国公总不至于把无过错的孙媳赶回娘家。
    而另一位……
    “英国公说,宋小公子一心思慕公主,自从前年上元节惊鸿一瞥就对公主念念不忘,相思成疾,求陛下成全他一番痴心……”
    朱暄揉着额头,怒火再次上涌。
    就算她肯演,也不该全然将她当傻子糊弄。
    哦,错了。
    她不是傻子,宋小公子才是。
    宋小公子的母亲怀他时生了一场重病,御医接连几副重药灌下去,人救了回来,生产也很顺利,生下来养大,三岁才会走,六岁还不会说话,平日只会憨笑,是个结结实实的傻子。
    “宋小公子一颗赤子之心,全无心机,定能一心一意对公主……”
    “好了!”
    朱暄耐着性子打断道,“英国公府不必再提。礼部收到的名帖呢?可有清单?”
    “有!有!有的!”
    老内侍欣喜若狂,他故意先提英国公府,就是为了此刻,陛下早准备好了驸马的人选,绝不会让更合适的出现在昭阳公主面前。
    礼部的人早候在凤阳阁外,等公主传唤。
    只听吱呀一声,殿门洞开,明亮的光线刺入,朱暄眯起双眼,不闪不避。
    倘若这就是她出凤阳阁要付出的代价,她会安然承受。
    在听到老内侍口中宋霖的名字时,朱暄对此次“求亲”的人选质量便有了猜测。
    她当权时得罪了不少人,又急功近利,为求事情办成,常常不得已要以权势压人,名声自然不会好。
    然而这份名册先头几个名字,仍然让她吃了一惊。
    “御史长子,宰相幼子,新晋翰林学士,这就是你们选出最适合本宫的人选?”
    礼部送名册的官员是张年轻面孔,想来礼部也知道这份差事不但得不到赏赐,还会得罪大人物,因而礼部一位尚书两位侍郎齐齐装病,推了个软包子来凤阳阁挨骂。
    阮豹瞪着一双无辜的眼:
    “回公主,张御史长子老成持重,李宰相幼子风流多情,王学士才貌双全,礼部衡量过,皆为上上之选。”
    “你当本宫是深闺小姐,没见过那几个人吗?!”
    朱暄气不打一处来。
    “张御史长子都四十了,胡须打个结能系到腰带上,当然老成持重!李宰相这个幼子是八十岁致仕后才生的,全家娇惯的纨绔浪荡子,一月少说也有二旬住在青楼,犯宵禁被寻访军抓过百次!这就是你们礼部的’上上之选’”?!
    阮豹不为所动。
    “公主果然有识人之明,不过王学士是翰林院新晋,今年的进士,想必公主还没见过真人,名册后面有随附画像,可供公主一赏。”
    朱暄皱着眉,往后翻了几页,见到一张年轻俊美的画中人,全明白了。
    什么张御史李宰相都是假的,这位自带画像的王学士才是父皇想让她嫁的。
    英国公是皇后母家,张御史是文官之首,李宰相年老致仕门生满天下。
    他怎么会放心任由她嫁入那样的显赫家族?
    所以这几家来求亲的,都是最不可能入选的。
    而这位王学士,出身寒门,无家族庇佑,乃是金銮殿上父皇亲点的进士,只能依靠他,万事也只能听从他。
    他可以通过自己夫家的手,永远将自己握在掌心。
    “公主觉得如何?”
    朱暄稳了稳急促的呼吸,正视阮豹年轻面孔,意外从中窥到几分欣赏神色。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被礼部推出来送死的软包子,到现在还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胆怯。
    用这份名册惹恼自己,他为何不怕?
    朱暄勾唇,“本宫觉得,不如何。”
    老内侍顿急:“昭阳公主,这可是最好的——”
    “本宫平生最厌恶攀附富贵抛弃原配之人,听闻这位王学士在家乡早有发妻,礼部竟连这都没查出来吗?”
    老内侍一噎,他从未听闻此事!王松石这小儿,竟敢欺瞒陛下!
    “老奴这就派人去查!若真有此事,定要罚他,若无此事……”
    刚信口胡言的朱暄瞪眼:“你只管查你的去,难不成让本宫不嫁人等他?他也配?”
    老内侍:“可眼下并无更合适的人选……”
    朱暄想着那张西北大捷的字条笑了起来,既然有人敢冲到她眼前,她就赌,那人也备好了正确答案。
    阮豹:“回公主,合适的人选还有一位,正是定国侯府世子,莫文渊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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