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丹努许经验过自行打碎又拼凑的演练后,第二次进入假死状态的潜思修復就来得容易与迅速。
    假死顾名思义,就是让外在身体机能暂时停摆,但并非完全不呼吸,而是将身体形同『锁国』,闭塞七窍,但气仍在体内流转,使身体不致朽败。
    虽然才演练过一次便要『闭关』三天有点冒险,但这不失是一个检视自己能耐的好机会,丹努许一边寻觅的碎片一边想着。
    就剩下一根手指头了,很快就能熬过溺刑第三天了,然而就在此时,一场『换幕』让丹努许措手不及。
    一道刺眼的曙光将丹努许吸了过去,当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派热络的盛宴之中,人声鼎沸却不见人跡,周遭全是金色的稻穗,随风摇摆的窸窣声拟化出人们的鼓掌与欢呼声。
    眼前的景象奇怪诡譎,但丹努许却被氛围感染,丝毫不觉异常,甚至也感到欢喜,忽地,他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他听见了芑姬的声音,她的语气中饱含着喜悦与欢愉,他亦不由自主为她欢喜。
    他欲开口道贺却发现自己有口难言,他开始感到不安,接着心与腹再度绞痛着,身如刀绞之际,金色的稻田竟被酒红色的海浪给淹没了。
    他听见了芑姬彷彿窒息般的喑呜,她的呼声断续而不全,他想救她,却怎么也爱莫能助,风吹起了令人心寒的輓歌,甚至连麒麟都落下了青金色的眼泪。
    「不要───」丹努许坠回黑暗之中,他急切着,急切着拚回自己。
    必须快点,快点醒来,快点脱出溺刑,快点上岸,快点,快点去警告芑姬。
    另一方面,岸上的人也正苦苦守候着,各怀心思,有人在守候着从海底归来的人,有一批人在守候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爱恋,也有人怀着不轨心思守候着绝佳的时机。
    「帝释天大人,您肯定渴了,嚐嚐这葡萄酒吧,这可是今早才刚开封了,绝品的佳酿。」
    「不用。」因陀罗已决心戒酒,他答应过丹努许会戒掉一切他乐见的恶习。
    眼见因陀罗脾气正倔,侍者即便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因陀罗的健康着想,他只能忍着噁心道出那个令他厌恶的名字。
    「帝释天大人,您苦守的两天都只吃水果,太不营养了,我们给你弄来些素粥,多少嚐一点吧,别反而等坏了自己的身子,我相信这绝非丹努许大人所乐见的。」
    因陀罗闻之一怔,遂伸手,「给我吧。」
    不出意料,一旦祭出这个名字,他们的帝释天便肯乖乖听话了。侍者心中不免失落的腹斐着。
    此刻,海潮之下,一个俐落的身影从远处游来,隻身探入溺刑中深窟,他观察了一阵子沉陷假死状态的丹努许,随即取出暗藏的工具,精准地破坏了盐矿镣銬的脆弱点,迅速将丹努许的身体抱紧,并游离溺刑现场。
    碧发的傢伙跨上海滩,从鱼尾变回人腿,将丹努许扛在肩上,缓缓走向自己的屋子。
    「我回来了。」碧发的傢伙回到家中兴高采烈的大喊着,然而屋内却无人回应他的热情,牠将丹努许粗鲁的摔在一块花岗石平台上,「砰!」
    「大丰收啊,又有新素材入手了,哼哼,紫目的丹努许,你将成就我的得意之作。」他自顾自的拿起毛巾擦拭着自己,并走入内室准备动工器具。
    「咳!咳咳咳咳……嘶,好痛!」丹努许经方才的一摔,回復了意识,一阵猛咳,咳出了些海水和血水,他虚弱的起身,却赫然发现自己身处异地。
    「这是…哪,怎么回事……头好痛。」丹努许伸手按揉着方才经摔撞而发疼的后脑勺,他缓了缓呼吸,仔细地打量起了周遭环境。
    没见过的小屋子,四周的墙上全掛满了饰品,或兵器、鎧甲,又或者是精緻小巧的饰品,这些器物虽华美却是死气森然,隐约散着一股不祥的阴气,令丹努许备感胆寒。
    空气中掺杂着令人不适的呛味,浓烈的铁锈还是血腥味直扑而来。
    丹努许试图无视围剿着自己的阴森氛围,侧耳倾听,「耳边有海浪声,这里离海岸很近,但为什么我会在这……照理来说我不是应该从溺刑的深窟被海水呛醒吗?」
    「哼哼哼……」一阵轻快的哼歌声传来,却在见着平台上的丹努许死而復甦时,惊诧的猛然一颤,吓得双手托抱住的东西全掉了满地。
    「砰!」突如其来的噪音,吸引了丹努许的目光,他循声望去,与对方那双惊诧瞠大的眼眸四目相交。
    「你没死!」
    「是你!」丹努许诧异,眼前之人便是当初的值班狱卒之一。
    「你为什么没死啊!?」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你会在这,我又为什么会在这!?」
    「喂喂喂,是我先问你的,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会回答你的问题。」
    丹努许瞇起眼盯着对方良久,最终决定诚实以告,「还记得我说过的老毛病吗?我靠它熬过溺刑的。」
    对方一阵目瞪口呆,「你也够厉害的,在溺刑中睡死,还能够奇蹟似的活下来,你厉害。」说罢,还附和的鼓掌了三声。
    「该你告诉我实话了。」
    「好吧,看在你那么诚实的份上。事实上,狱卒是我表面上的工作,我私底下是一名工匠,这屋子里所有作品全都出自我之手,很厉害对吧。」
    「喂,你根本文不对题啊。」
    「稍安勿躁嘛,我都还没讲完呢。我的技术可不寻常了,我的锻造术可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铸殅术,以尸骸为材、以血肉塑魂,千锤百锻,淬鍊成器,是为铸殅,是真的能将亡者灵魂封进器里的锻造术。」
    「铸殅,我从未听过。」丹努许面露困惑。
    「这可是我三百年前师承自东域蓬莱半岛的古老技艺,我大概也是当今唯一传人了。」对方骄傲的说道。
    丹努许点点头,随即意会过来,「所以,我被捡尸了,你本来打算把我铸殅。」
    「我现在还是很想把你铸殅。」此话一出,丹努许立刻神色戒备着对方。
    「可惜祖上有训,铸殅工匠绝不得杀生,我们是雕铸灵魂的艺术家,绝不让这双手染上鲜血,我不会成为杀人犯,因为我有身为工匠的骄傲。」
    「你这话很矛盾啊,你是狱卒耶,让你行刑害死的人难道不算吗?」
    「那怎么能算是我害死的,我只是听命行事,真正杀死那些罪犯的是具利磨王陛下。」
    「荒谬。」丹努许紧簇眉头,叹息道,「所以亡于酷刑之下的尸体你便加以回收,成为你铸殅的作品?」
    「没错,但并非全部死囚我都接收,主要还是我看得顺眼的,像你,你让我一见钟情啊丹努许,你非常非常适合成为素材,我真的好想把你千刀万剐,扔进铁炉里,把你塑成一项精緻的作品。」
    对方虎视眈眈的眼神令丹努许倍感威胁,他不禁庆幸自己醒得早,再晚一点真的要葬身铁炉里了,那可是比溺刑还残酷的死法啊。
    「可惜,你没有死,这就代表你熬过溺刑,你的罪过被赦免了。」
    丹努许大松一口气。
    「但那不代表我就放弃你了。」对方却又倏然凑近,捧着丹努许的脸庞,痴迷的哀求道,「吶,你死后,你的尸体能不能给我啊,我一定会让你重生为一项旷世巨作。」
    丹努许顿时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你还真固执呢。」
    「那当然,我有预感,你若让我铸殅,必定会成为旷古绝今的骇世之作,我的预感向来不会错的。」
    丹努许捧腹大笑,「哈哈哈……你真有趣,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休毘,你答应把尸体给我了吗?」
    丹努许没好气地调侃道,「慢慢等吧你,等到我临终,或许会看在你耐心等待的份上,圆了你的宿愿。」
    「没问题啊,我等,反正我是海民,我的寿命还很长很长呢,不过几十年罢了,我等得起。」却不料,休毘却是乐不可支的说道。
    此话一出,丹努许一阵哑然,无话可驳。「我想回去了,你能告诉我怎么回去吗?」
    休毘爽快的指引道,「从这个海滩一直向东行,便可回到原本施以溺刑的地点,帝释天还在崖上苦苦守候你的回归呢。」
    「休毘,后会有期了。」丹努许告别了休毘,向东奔去。
    「唉,有人在等自己,真好呢。」休毘蹲下身收拾着被自己弄倒的东西,「不过,我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毕竟我还有你们啊。」
    休毘在房内燃起了香精灯,这是它们最喜欢的气味,它们总怪自己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又臭麻麻的。
    「公子澜、莓千代、苍央措、佩里朗姆、塔龙卡……」休毘逐一抚过装饰在边上的各种器物们,最后落在一把被郑重展示着的太刀上,「还有最重要的你,椿房。」
    驀地,室内无风,烛火却自儿摇曳,忽明忽灭。
    「好好好,别催了,我这就去打扫屋子,会会会……我会多吃些蔬菜。啥…桃子?好好好,明天我去市集看看,有找着再买回来供奉你们行了吧。」
    休毘在空旷独处的屋子里,一面打扫一面自言自语着。
    「公子澜你说啥?老家的槐树下藏了一壶槐酒,要我去把它挖出来,拜託,饶了我吧,俱利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槐酒反正都埋了两百年,再继续埋几百年都没问题啦,好酒就是要越老越香嘛,等俱利磨开国了咱们再想办法上东域去,不过你老家那棵槐树还在不在就不好说了。」
    休毘仔细打扫了屋子后,坐在油枯灯残的香烛前,「让你们以这种方式强留在我身边,真是对不起,但……谢谢你们成全了我的自私。」
    烛火摇曳,随后耗尽烟息,馀香裊裊充盈满室,徒留下,挥之不去的柔情蜜意。
    丹努许拼尽了全力的奔跑着,最终与崖上苦苦等候的因陀罗重逢,丹努许筋疲力竭的昏厥在因陀罗的怀里。
    再次甦醒时,丹努许被安置在因陀罗的行宫之中,他连忙翻下床找到了丹努许,向他求借当初用以传递讯息的信鸥。
    「拜託因陀罗,请把信鸥借给我,我有件非常非常的大事必须传达给黄国的芑姬殿下。」
    因陀罗见丹努许如此迫切的恳求着,只好妥协,将自己原本用以传递讯息给人马兄弟的信鸥暂借给了丹努许。
    丹努许急笔书写下两件事,首先是关于与俱利磨见交失败之事,第二件则是自己预言的噩梦。
    “芑姬殿下,近日务必当心入口之物,切慎食。”
    最后将信件封入原本芑姬所託付的银质如意锁中,慎重地将项圈套入信鸥脖子上,「快去吧。」
    信鸥展翅冲天,向着东域的方向疾妃而去,带着来自丹努许的重要讯息。
    丹努许望着逐渐飞远的信鸥身影,双手合十的默祷着,「拜託了,别让它成真。」
    随后,毅然转身,他得去向俱利磨王讨个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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