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季以恩都魂不守舍。
    他不懂青苹为什么不喜欢他的提议,甚至连回应他都不肯,他是真的不希望青苹有危险啊……怀抱着乱七八糟的忧虑跟烦恼,终于下课了。
    他快步走向校门口,左右张望。青苹的年级比自己小,离校门口也比较近,往常都比他早到,今天是自己跑得太快了吗?
    他又站了大半小时,越想越不对,一颗心直往下沉。他往前飞奔,一路跑回店里,张俞君今天关店关得早,铁门都拉下来了,哪里还有青苹的影子?
    他如坠冰窖,赶紧跨上店门口的机车,催快了油门。
    他一路催着油门,直到131号透天厝的门前,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青苹一个人背着书包,愣愣的站在门前,手举了又放,似乎犹豫不决。
    「青苹!」他大喊一声,青苹震了一下,一回头,彷彿很困惑季以恩怎么来了?
    「就知道你在这里!」季以恩把机车随便一停,跨步走到青苹身边,长长呼出一口气,「你想吓死我吗?你一个人来这做什么,白天你也看到了,阳光还亮着,力量就那么强悍,数量又多得吓死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青苹轻轻说了一句,看了季以恩一眼,伸手扭开了大门的手把,他们白天走得仓皇,并没有锁门。「师父说我杀心太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以恩叹口气,现在勇往直前的人怎么变成青苹了?
    他垂头丧气的跟着往前走,点开了室内的灯火,灯光啪擦一声全开了,这倒是让他警觉起来,这栋房子还有水、有电,表示有人一直长期照顾着,至少按时缴费……
    会是那个委託人吗?他想必知道些什么。
    青苹慢慢往前走,掀开了盖在家具上的布面,伸手轻抚着沙发,脑中回响着白天的所见,她的右手忍不住探进贴胸的位置──抚摸着那把锋利的银匕首。
    她们绕了一楼一圈,又拾阶而上,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那细不可闻的琴声又响起,青苹跟季以恩知道,这是记忆即将重现的开端。
    季以恩咬了咬牙,牵住青苹的手,「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群怨灵残存的记忆,将在这栋房子内不断重复拨放,他们能够回来现实一次,不代表每一次都能够回来,季以恩急忙要走,青苹却制止了他,「地藏菩萨本愿经还记得吗?」
    季以恩瞪大了眼睛,「不是吧?」
    但是看着青苹肯定的模样,他忍不住气急败坏了起来,「记得是记得啊,你师父罚我们抄了上百次,这辈子都忘不掉啦!可是实在太危险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深浅……」
    「试试看。」青苹松开了季以恩的手,就在整栋屋子的三楼小厅,面对着惨白的墙面,盘腿坐在楼梯口,开始诵唸了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訶萨,皆来集会。
    季以恩叹口气,也跟着坐下来,张口接着念。
    他心底警鐘大响,却不知道怎么劝青苹,她很介意师父说的话,但是这样横衝直撞,又有什么用呢?
    讚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眾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当年地藏王菩萨曾经发下誓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尽,方证菩提。」也因此地藏菩萨本愿经主普渡世间所有恶鬼、怨灵,经文浅显易懂,端看诵唱的人能发挥到什么程度。
    青苹现在是想一举超渡整间屋子里的怨灵,她用经文打开地狱的门,引渡这些停留人世的魂体,让他们回到应该去的地方,重新进入轮回,成为大道生生不息的一环。
    她与季以恩平稳的诵唱,经文的声音不大,慢慢传入楼下,琴声终于滑过一整排的黑白双键,一阵天旋地转,他们又跌入时空之中,楼下传来一阵杯盘交错的喧哗声。
    经文像是一条缠绕的火丝带,交互旋转、发出火红的光芒,在空中蜿蜒成一阵银河,所有的宾客都被吸引,停下了交谈,忍不住伸手碰触眼前这最灿烂的景象。
    但是他们一碰上了火丝带,却尖叫不已,他们并不明瞭自己已经在五十年前死去,只是怀抱着怨恨与不甘,长存在这个时空内。
    现在季以恩与青苹要强行渡化他们,就是要他们接受自己以死的事实。
    「……你们是谁?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要破坏我们的生活!」
    怨灵们嘶吼着,纷纷骚动了起来,他们转向,怒瞪着阶梯之上的外人,他们挥舞着崩落的手掌与血肉,奔上了阶梯,扑上了季以恩与青苹身上。
    变故发生的太快,季以恩只来的及改变手势,勉强挡住一面,他的力量与怨灵们的怒气正面交锋,猛地吐了一口鲜血!
    青苹大惊,中断了地藏菩萨本愿经,她站了起来,挥出银色的匕首,上头刀气锐利,挥开了一片的怨灵。
    季以恩还在抵抗,他含着鲜血,喃喃颂唱,青苹周身的光芒大放,一层结界覆盖在其上。「快走!」他大力挥手,又喷出一口鲜血。
    「……白痴!」青苹怒不可抑──气的是自己。
    她怒目瞪着即将围过来的怨灵,手上的匕首挥得密不透风,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把匕首名为嗡耳,与青苹心意相通,虽然不是什么杀伤力高强的武器,但经过竹茗的打造与铭刻,却也是能斩妖破鬼的法器。
    现在他们被眾鬼围住,只差一步就会被拖入万丈深渊,嗡耳知道情况危急,发出了急切的声音,逼得怨灵们犹移再三。
    「你们胆敢靠近一步试试看!我全灭了!」青苹虚张声势的大喊!
    怨灵们被她的气势竟一时震慑住了,面面相覷,但经文一但中断,空气中的火丝带也随之逐渐消散,地府的大门正逐渐关上中。
    他们很快就会被看破手脚,到时候谁也走不掉!
    但青苹趁着怨灵们裹足不前的时候,一把揹起季以恩,手肘一敲,乾脆的打破三楼的窗户玻璃,一跃而下,两个人跌落在地上,她又拉又拽,终于拖着半昏迷的季以恩走了。
    此时身后的建筑物,轰然的发出巨响,她眼角的馀光回头一撇,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她闭了闭眼睛,他们在不经意之间,竟然打破这栋屋子的「禁錮」了,屋内的怨灵纷纷四散成黑色的阴影,从街角蔓延……
    整座城市起了一丝微微的骚动,四方的平衡即将被打破,这支怨灵大军群龙无首,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
    青苹摇摇头,她知道她要为此负责,但背上的季以恩仍然昏迷不醒,她实在自顾不暇。
    她心下惊惶,已经没了主意了。
    等到他们双双倒在季以恩家中的大厅时,青苹终于忍不住,抱着半昏迷的季以恩掉眼泪,连lucky围上来又舔又蹭都没有用,让牠只得茸拉着脑袋愣在一旁。
    青苹实在又气又恼,她明明打定主意要陪季以恩走这人生的一段路,要好好的看着他长大、结婚、生子。
    但是为什么自己得了人身之后,却这么莽撞,甚至差点拖着季以恩去送死?
    她半跪在季以恩身边,惶恐又茫然,季以恩没有受到任何的外伤,送医也没有用,但是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就这样放着他昏迷?
    「……别哭了。」忽然季以恩的声音响起,他咳了几声,呛了一些血花出来,苦笑着开口,虽然声音微弱,却恢復了精神。「你这样哭,好像我怎么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之前都没看过你哭,不知道青苹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
    青苹怒瞪了他一眼,还是把他轻轻扶起,放到自己腿上,她背靠着沙发的下缘,终于松了一口气,「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够耍嘴皮子,看来是不太严重。」
    她顿了一下,低声说着,「对不起,是我执着了,我因为师父的话执着,反而走火入魔。」
    「没事,只是刚刚一时没堤防,那些怨灵好兇的吶……」
    季以恩半真半假的埋怨,像是跟自己的姐姐撒娇,「你坚持要渡化他们,现在我们可悽凄惨惨了。」不过他一看见青苹眼中的泪光,赶紧又改口,「但我福大命大,还是没事啦!」
    他说的轻巧,胸口却一阵沉闷,他自己知道,刚刚正面抵挡的那一下,差点连自己的心神都迷失,震盪了好一会才停歇。
    那些怨灵被困了五十几年,一瞬间发现自己早死透了,恐怕难以接受……
    「……他们出来了。」青苹脸孔黯了黯,都是她不听师父的话,强行要渡化怨灵,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季以恩皱了皱眉头,「明天免不了被师父揪着耳朵骂,但我想总有个办法,再不然也去求老太爷,怎么样都要解决这件事情……」
    他们又忧虑的交换了一些想法,青苹忍着脚麻,让他躺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季以恩没事了,才扶他回床上。
    她看了看时间,虽然已是半夜,但是她要来偿还亲恩,可不是想把自己的爸妈给气死,总归还是得回去。
    但季以恩可怜兮兮的拉着她的外套袖口,「青苹……不能陪我吗?」他皱着鼻子哭,「就像之前那样,我看着你在天花板,就会很安心很安心。」
    ……那时候可以拿来跟现在相比吗?
    青苹翻了个白眼,还是狠不下心,她席地坐了下来,肩膀靠着床边,「我看着你睡,这样总可以吧?还是你需要床边故事?」
    「有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不不,我什么都没说。」季以恩赶紧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好漫长,他听着青苹一声低微的叹息,似乎放弃返家的念头了,耳边传来衣服摩擦床边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缝,青苹已经歪着头,蜷曲在地毯上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的下床,帮青苹盖了件凉被,时值盛夏的深夜,开了窗之后,室内还是有些凉意,风轻轻吹进来,青苹额边的发丝微微掀动。
    忙完了一切,他心满意足的躺回床上,对着lucky招招手,让狗儿一起上床,又悄悄伸出手,摸摸青苹散落在地毯上的发丝,然后闔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风从窗边吹进来,在深夜的月色下,吹拂着少年与少女的容顏,让他们的脸孔微微发亮,稚嫩的他们,却因为命运的前进,而互相轧曳在一起。
    未来还有很多困难,但就暂且让他们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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