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晚睡得并不好,深深浅浅地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屋里一灯如豆,我伸出手摸了摸,发现阿縝的衣裳拉在了我的床榻边,便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床上翻着身,嗅着熟悉的安神香,可眼睛依然睁到酸痛,身上像是比一夜未睡还要疲惫,我捂着胸口,不知为何竟有心慌的感觉。
    “阿縝!”我叫道。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顺道灌了进来令我往被窝里又鑽了鑽。
    “什么事?”他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还没有睡醒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他掌中托着一盏小灯,腰带还未来得及系上,外襟就这样敞着,也不觉得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自己睡不着还偏要把他也弄醒。
    “你回去睡吧。”我道。
    他看着我,忽然将手中的灯置于一旁,快速地掀起我的半边被子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他就已经鑽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昨日是我让他睡上来的,可没让他日日都睡于我的榻上。我推了推他的肩,他却转了过来,把大半的被子推到了我的身上,待我张口之前就把我给裹了个严实。我怔怔地看着他佯装熟睡紧闭双眼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摸了摸,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在学堂的时间枯燥又漫长,我在鄔先生那通君王应当如何用士、礼士的解说中心怀愧疚地昏昏欲睡。老头子十分有学问,是位有名的通儒大家,讲解起来常常引经据典,古今多少名士巨着他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却甚少提到当代第一名士冯幻之名。初时我以为大概是因为冯幻乃当朝之人,而且不过二十来岁,老头子大概有些好面子,不愿过多地提及后生,可有一次我却见他坐在那儿摩挲着一本有些旧的《源律》,连连叹气。
    偶尔也曾有学生问过他《源律》中的内容,他总是先要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讲解。
    鄔先生说那本《源律》尽是治国治民之良策,天若假年让冯幻能写完它,则必是一本奇书。而如今,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读着这位旷古奇才的半部着作,从中亦能窥见他的奇智与雄心。
    我单手支颐,唯恐自己低着头的模样太过明显,眼皮直打架,视线有些飘忽,书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立刻抬起了头,殊不知正好对上了鄔先生的双眼。
    “鹿鸣。”
    “学生在。”我立刻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何为以德治国?”
    我低头答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指的是若为君者有德,犹如北辰星,民眾自然会围绕在为君者身边。”
    他抽出戒尺慢慢朝我走来,我有些心慌,回想刚才自己所答,并无出错,只听他又问,“那当今天子据苍那关,入东泠,攻城略池,乃有德还是失德?”
    我闻言大惊,直接跪了下来,俯首答道,“学生不敢妄议当今天子。”
    岂止是我,四周一片寂静,其他人也是大气不敢喘,不知鄔先生今日是怎么了,竟在太学院的学堂里议论圣上。他一挥广袖,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无人敢动,唯有先生一人提着戒尺走了出去,身旁有人将我扶起,纷纷小声议论,却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显得又紧张又谨慎。
    我转过头,透过窗櫺发现阿縝正坐在廊下,身旁有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人两颗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看见小孩儿的手上抓着一隻草蚱蜢,见我来了,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又不吃人。”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这么早?”
    “嗯,鄔先生今儿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我看着他,“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没说话,却折了一根还未枯的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手指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一隻小小的草蚱蜢。我笑了起来,放在手中看,“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他点了点头,“现在的草不好。”
    我把它揣进了衣袖里,冲着他眨眨眼,笑眯眯道,“我觉得还挺好的,送我吧。”
    “少爷……”他蹙眉,“老爷交代,小玩意不能让你沾手。”
    “我知道,怕我玩物丧志嘛。”我上前拉住他,一同往外面走,“我不赌花,不玩蛐蛐,不过是个小小的草蚱蜢而已,而且还是阿縝亲手做的,我就把它吊在床头,也不会碍着多大的事儿。”
    他听着,却默不做声。
    因为不着急回去,所以我特意放慢了步子,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除了有些冷。路上的人还挺多,路过我家铺子的时候,还看见里头的生意不错,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我家布庄卖的都是些轻薄的织锦绸缎,华丽漂亮,价格昂贵,但在这个季节里不怎么实用。平日里生意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就算是旺季也未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是进了什么新货色了?”我说着就要往里走,想要去看看他们在买些什么。
    手臂上忽地一痛,被人牢牢地拽住,我扭头,见阿縝面沉如铁,一隻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对我摇头,“那些人看起来来路不明。”
    “啊?”我吃惊,听他这么一说,再去看时,竟然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那几个女人的举止不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跟着的男人竟塞满了半个大堂,还各个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警惕,绝非寻常的家丁。
    “怎么回事?”我带着阿縝低头迅速离开,心里却是无比忐忑,不知是什么人竟盯上了我家。
    “不止如此。”阿縝突然道,“容城里突然来了许多面生的人,而且都很厉害。”
    我大惊,立刻想起了昨晚出门在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现在听阿縝这么一说,更是确定了,再看这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各个都不是好人。
    “莫不是东泠的奸细混进来了吧。”
    “不是。”阿縝压低声音道,“不会有这么多。”
    “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我怕是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说道。
    殊不知,那大事偏偏就在家里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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