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转回身,他淡淡地问。
    林亚淑拿起咖啡杯啜饮了口,垂眸看着手上的杯子半晌才缓缓道:「如果没有遇见戚尹默,大学毕业后我应该会考个公职,结婚生子安稳的过这一生。」
    对上他的眸,她自嘲一笑。「你应该只知道我在酒店工作,不知道我以前也是个大学生吧?」
    戚瑋没点头也没摇头,静静地等她继续说。
    回忆过往,林亚淑嘴角掛上一抹无奈的笑。「其实你很多舅舅阿姨,大概要用两隻手算的那种数量,但外公外婆的田就那么小一块,能餵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怎还可能供我上大学呢?可是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读大学,第一学期的註册费还是老师先借我的呢。
    到了台北,除了要养活自己,我还得寄钱回家,所以去了酒店卖笑。我原本打算只做一两年就走,结果,谁知道会遇到戚尹默呢……」她脸上的笑黯淡许多。
    「根本还黄毛丫头的我遇到已经三十而立事业有成的他,一下子就沦陷了,还被吞得尸骨无存。发现怀孕时我也太天真了,想说跟他结婚后经济无虞,我还能回学校继续学业,结果……」她轻嗤了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与愚蠢。
    「原来他只是因为厌烦一直被老太婆逼着结婚生子,看我有几分姿色又还是个大学生,便想随便生个小孩回去给老太婆交差就好。老太婆也只要孙子,当着我的面跟我说进戚家门我想都别想。他们简直把我当成白痴呢。」她又是轻声一笑。「为了赌一口气,我便把你留在身边,但你外公外婆无法接受我未婚生子,后来没再跟我联络了……为了养活你跟我自己,我只能再回酒店上班,学校则是永远回不去了。」
    她轻叹了口气,虽然事过已久往事如烟,但每每想起仍是一阵悵然。
    「人生变成这样,其实都是我咎由自取。要不是贪图赚快钱就不会去酒店、就不会遇到戚尹默,也不会有这些事了。但人啊,怪东怪西就是不会怪自己,所以那时把所有的情绪都推到你身上了。」
    林亚淑望着他的一对水眸晶莹闪烁。「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短短的一句话让戚瑋的心室狠狠一震,几乎要将他面目的淡然震垮,但他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怒气。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她任性肆意的为所欲为后只要回头找他懺悔告解,他就该放下一切原谅她吗?
    「你的人生也没有那么不如意,至少现在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他冷酷又锐利的视线刻意落在林亚淑的名牌包上。「依我看,你跟戚尹默倒是很相像,」他黑眸一扫,凌厉的直视着她。「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人都可以利用也都可以捨弃。」
    林亚淑一怔,突然明瞭了他尖锐字句底下隐含的指控是什么。
    「小瑋,」她红唇微啟轻声说道:「你恨我那时拋下你吗?」
    戚瑋没回答,别过头不愿与她对视。
    「是,我承认我自私。」她眼眶泛红轻声道:「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好不容易遇到锋哥不在意我的过去……拋开母亲的角色,我只也是想要有个依靠。」
    戚瑋闻言嘴角扬笑,双手插进裤袋往椅背一靠看着她。
    「那你现在是又想回来扮演母亲的角色?」他轻嗤了一声,脸上的笑又是嘲讽又是轻蔑。
    林亚淑的脸色一变,放在腿上的手猛然紧握。「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不好与你何干?你只是想减轻自己十几年来不闻不问的罪恶感。」
    他字字句句尖锐的彷彿非要把林亚淑扎得千疮百孔才能一解他多年来的积怨。她若是真的在意他过得好不好,就不会在十几年后的偶然相遇之后才来找他。
    「我没有不闻不问,是戚家不欢迎我。」眼眶泛红一直紧忍住泪水的她嗓音沙哑。「戚尹默说,为了你的前途着想,最好别让人知道你的生母是酒家女。」
    「我去学校找过你一次,」极力压抑情绪的她双肩轻颤。「那时你放学跟同学一起从校门口走出来,我本来想叫住你,但看到你身后的大门上面写着台北市立建国高级中学,戚尹默的话闪过我的脑海。他说得对,你的人生有无限可能,跟我这种依附着黑社会生活的人扯上关係确实没好处。我只有默默地跟在你后面陪你走到中正纪念堂,看你走进捷运站。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了。」眼泪溃堤的林亚淑从手提包拿出手帕掩面哭泣。
    见林亚淑泣不成声,戚瑋彷彿被什么东西重击。
    一直以来着附在他心里的疙瘩就是那个不被爱、被拋弃的自己,而林亚淑的一番话表明了她仍是惦记着他,只要有这么一点点的跡象,似乎就可以抚平他内心多年来的千疮百孔。
    或许他只是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一点被关爱、被重视的呵护,否则年少的他不会那么认真在课业上,只为搏得她的一点欢心、一个讚美或一罐养乐多。
    他费尽心思只为求得她的关注以及佇足,却在被她拋下后发现那些对他来说悉数罕见的关爱,对别人来说竟是那样唾手可得。
    那亲眼目睹的画面至今仍深刻地烙印在他心头。
    「我也看过你一次,」他刻意垂眸语气平淡地道,不想显露太多心绪。「在天母的百货公司,你在买甜甜圈,牵着你女儿吧。」
    虽事隔多年却仍如在眼前般鲜明,她对那个小女孩满是疼爱的脸庞几乎将当时的他狠狠撕裂成两半。
    难道他就不配得到那么一点她的爱吗?
    「你说的是茉莉吧。」林亚淑擦乾眼泪望着他。
    「她那时在耍脾气,你为了哄她所以买了甜甜圈。」他的指尖轻轻地扣了下桌面,嗓音停顿半晌,彷彿确保自己能稳住声线后才沉着嗓慢慢地道:「而我想要一罐养乐多,还得拿满分的考卷换才有。」
    林亚淑怔然,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多年来夜深人静之时在她心里煎熬的愧疚,脸上泪珠又滚滚而下。
    「我知道对你而言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直到有了茉莉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母亲。茉莉让我反思很多,想起以前对你的种种,更让我觉得内疚,心里希望能有弥补的机会,却又不敢接近你。」
    「在北投遇到你后我也挣扎了好几天,究竟要不要来找你。后来想想,十五年来我们就只遇见这么一次,要是不做点什么,可能再也没机会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也不会厚脸皮到以母亲的身份自居,只希望我们不要像陌生人一样不闻不问,偶尔也让我知道一点你的消息、你的近况。」
    她放低姿态,眼神带着一丝请求。往时的她太过年轻,还未准备好扮演母亲的角色又被生活的巨变压得喘不过气,她将所有的不如意归咎在他身上,但他又何其无辜。
    戚瑋双手抱胸,仰头深呼吸了口气,一时间无法言语。
    他确实感受到了林亚淑的后悔与歉疚,她缓缓倾诉的每字每句一凿一凿地敲进他灵魂深处的龟裂,慢慢地将从前无法释怀的那些裂缝填补而起。
    自始而终,那个小男孩最渴望的只是获得一点爱而已,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钱心澄让他知道自己可以爱人也值得被爱,填补了他心中最大的缺口,完整了他的人生。而林亚淑虽然迟到了,但至少不会再是个永远缺席的空位。他能试着放下对她的不谅解,可是陈年的伤口结痂后仍需时间才能完全癒合,他跟她之间还需要时间修补。
    「茉莉她……几岁了?」出乎林亚淑意料地,戚瑋开口问。
    「九年级了,今年要考高中。」
    他低眸缓缓地道:「希望她过得很幸福。那些不快乐的事情跟回忆,到我这边就可以了。」
    一阵薄雾又濛上林亚淑的眼眸,落下的泪滴串着喜悦与感动。
    她又哭又笑地拿手帕擦眼泪。「茉莉她知道自己有个很优秀的哥哥。虽然没见过你,但她很崇拜你这个传说中的哥哥,也很期待能有机会跟你见面。」
    戚瑋略为一愣,没想到茉莉会知道他的存在,他还以为自己会是林亚淑不愿提起的过去。
    他眼眸一瞥,收回短暂的失神,拿过玻璃水壶替自己添水。
    「可能没有她想像得那么优秀。」他淡淡地说着,原先脸上紧绷的线条已和缓许多。
    「茉莉不像你那么聪明,她考试都低空飞过,尤其数学很差,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要请你指点她一下。」林亚淑脸上一抹浅浅的笑透着暖意。
    他眉眼轻扬望了她一眼,伸手也替林亚淑的水杯加了水。
    戚瑋忘记后来是如何跟林亚淑道再见离开咖啡馆,只记得那天时近黄昏的日光特别耀眼,心头仿若卸下重担一阵轻盈的他瞇眼看着金黄色的光线灿灿然地照着城市,连阴暗的街角都被阳光烘得一阵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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