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邀请到了家里坐,好像是要一起计划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回想起来,距离上一次如此义愤填膺想完成目标,是中学时向暗恋的女生表白。结果当然是失败收场,那次的失败也让我深深明白,有时候有目标也并不是一件好事,愈是想追到目标,反而愈会让自己沉醉在将会成功的梦境之中,待现实摆在眼前时,便更显得不知所措。
    还好那时候我年纪还少,未至于偏激到要寻死。可是那一次被狠狠地拒绝,就像烫得发红的烙印死死地按在心上,害我至今都没有信心去面对生活的所有事。而眼前这个女生,是最近几年唯一和我谈过话的陌生人。
    「你叫我上来,是有甚么新想法了吗?」
    「没有,只是想和你说多点,看会不会有新头绪。」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连串的话题。细至人生大至政局的看法,我们都聊了一遍。这让我对她的认识又深了一层,看似比普通女生还要不起眼的她,心中却隐藏着对当下人生有极大的不满。在她身上,我完全看不到作为青年该有的活力和激情。
    总是淡淡地、淡淡地,去表达一切愤怒。
    「可能是我早已习惯了,抱歉。」
    「没甚么,这也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总是活在过去的我,最明白她的心情,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去放弃为之,就并没有喜怒哀乐可言,因为习惯了,就会成自然了。既然她已习惯她心中未来是个永不可达的终点,放弃亦是她的自然所为了。
    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她看看简朴的手錶后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确实饿了,想起二十多年来走过路,我苦笑自嘲说:「还是第一次有女孩邀请我去吃饭。」她微笑,也没回话。
    我们很快地便在家附近找到了一家老字号的潮式打冷店,店员全是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制服是不经配合的一致白色背心,裤款各异,相同的是每位店员都脚踏着不同顏色的胶拖鞋。
    随意地叫了几道小菜附两碗白饭,店员口中衔着烟,流畅地从左耳上取下蓝笔,随手写了几秒,便扬长而去,只留下瀟洒二字。
    「不喝点酒?」她问。
    「不用了,喝了酒我会想跳楼。」我摇摇头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喝酒,又苦又涩,没果汁好喝。只是时间是对的、心情是对的、状态是对的,酒还真是抒情的好朋友。」
    「那我帮你叫杯果汁好了。」
    「不,喝多了有味的,无味的更有味。」我举起那杯平淡的清水笑说,感觉自己说得像电影中的角色一样,说了与没说,要看听得人能不能领悟。
    「就像人生,经歷了风风雨雨,才明白平凡是福。」她看着自己的水杯说。
    「这不像是你口中说出的话。」
    她莞尔,我也没继续问下去。
    「我能坐这里吗?」
    眼前出现了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四肢发达,黑黝黝的脸庞下是一副饱歷沧桑的模样,苦巴巴的脸上没丝毫笑意。与文君彦给我的感觉一样,都是心境与年龄不相符的家伙,可他的确多了一份沧桑,和冷漠。
    「不好意思,那边不是有空座吗?」我问。
    他也没等我说完,就逕自坐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他拿起我刚才拿起的水杯,一口气把水都喝光。我没为那一杯水感到心痛,反而是好奇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叫我阿飞就可以了。」他放下水杯,看着我俩做自我介绍,却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原不准备理睬他,而让我改变主意的是,文君彦居然回他的话。这两个奇怪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地互相认识了。
    「我叫文君彦,你好。」
    那个叫阿飞的和文君彦看着我,害我都不好意思不讲话,只好不愿意地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刚才听到你们的对话,容我请你们吃顿饭。」阿飞叫来店员,又加了几道小菜,顺便多叫了两打啤酒。然后他就继续说:「我没恶意,只是听了你们的话后感觉是同道中人,所以就不请自来,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不会,你继续说吧。」文君彦看似平淡,但她心中应该是非常期待他口中的「同道中人」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人。
    「我初中就已经輟学,算起来出来社会工作已经差不多有十个年头,别看我今年才二十二岁,这些年来我看过的经歷过的感受过的,可能是一些人,或者是大部人一辈子都不曾试过的。」接过刚到的啤酒,他一口就是一瓶,咕嚕喝完便继续说:「不像君彦刚说的,经歷了风风雨雨,会明白平凡是福。我反而是经歷风雨后,顿感人生不过如此,我不但不愿回到平凡,我更对风雨的残影而感到噁心,甚至起了厌世的念头。」
    我和文君彦没有回答的衝动,阿飞稍停了片刻便继续说:「每当我想起我做过的,都会想把自己给杀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文君彦直接问道。
    「不瞒你们说,我是个杀手。」阿飞开门见山,却不见我俩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也没有失望,我们的不惊讶反而让他更加放心和安心。
    文君彦微笑了,她很高兴听到这有意思的故事。她该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在听别人说往事和见解时,她总是表现得如痴如醉,比起平时的她,聆听中的她会多了一丝笑容。
    「杀手这一行,并不如你们想像那么帅那么瀟洒。我,就像一隻狗一样,委託人腥臭的钱向我脸丢过来,我就要不顾一切去帮他杀掉眼中钉。」他语重心长:「为了生活,就算委託人要我吃屎,我都需要假装美味,摇尾乞怜。尊严在我的生活中,比屎还要低俗。」
    这话听了让我有点难受,差点连将呈上的煎蠔饼也嚥不下。我只好喝多几口水解解噁心,然后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尊严我尚可以不顾,最让我讨厌自己的是,为了钱,我连道义都可以放弃。我最后一次接的工作,要杀的对象是一位富裕老人家,委託人正是他儿子。为了能更快拿到遗產,他委託了我直接把他爸毒死,不用他亲自下手。」他紧握着拳头说:「我永远不能忘记,那老人家毒发死前我说出真相,他的眼泪告诉我的话。那时候我才完完整整地反思了自己,我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帮人干脏活,就算是道德沦丧、大义亡逝,在我手上殞命的刀下魂,只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
    我开始有点同情他,正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他,就看见文君彦的手比我快一步登上他的肩上。
    「我恨自己,成为了利益的借刀,杀了不该死的人。」他大口大口把白饭往口里送,配的是他自己的眼泪。
    「现实中许多人都和你一样,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决定生死的叛官。前一阵子不也是有律师为了自身利益帮那二世祖打脱了强姦案,那女生直接上吊自杀了。那女生脆弱的生命没有为那律师唤起他对自己职业的道德要求,至少你有觉悟啊。」文君彦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一块魷鱼。
    「我已经决定了,我永远洗不清我污衊的罪孽,只想一死以谢天下,以自己的命换取各冤魂的安息。」他吃下魷鱼,眼泪混和白饭快成了粥。
    「那你在死前有甚么愿望吗?」文君彦再夹上一片滷水鸭,说出了这句让我似曾相识的话。
    「我希望死前,彰显一次大义。」阿飞放下碗筷,专注地看着某处,好似脑海里翻过了好多页说不完的故事。
    那晚过后,「自杀会」便有了三位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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