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郁昌私底下问过刘青云一次,像我们这样的,要是留在国内,命蹇时乖,倒霉被抓了,该怎么办。
    这话实际上触了大霉头,放在古代,相当于船员到处嚷嚷着破了漏了,要被船老大扔下去祭龙王的。然而,对方到底不是老大,也没办法拿他怎样,只牙疼似地咧着嘴,掰着手指数罪过,给眼前的高中生普法:医疗腐败贿赂,非法帮助他人转移财产,开空壳公司洗钱……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心生感叹,仿佛自己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郁哥,咱们吃这碗饭,就别想那么多了,人各有命,多思无益,凡事还是往好处想,也算心理安慰。
    不过,你跟我不一样,没有债务,没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要是想脱身,就知会老板一声,让他早点安排你出去吧。
    那个冬日融融的周末,郁燕用一把大剪刀,一点一点剪碎了床头陪她伴她至今的玩具熊,直到再也无法拼接回原样。
    它被扔进楼下停驻的垃圾车里,伴随无数脏污的生活废品,最终进入焚烧厂,化为一缕缥缈的烟,一寸沉寂的灰。
    她不知道,自己的怒火是从哪里开始,毫无征兆地完全爆发的。
    情感陡然冲破理智的阀门,如同呼啸而来的山洪,海底火山喷薄出滚滚岩浆和呛人烟灰的,在了无生机的大地上弥漫千里,烧出一片狂怒的刺目赤红——
    也许是郁昌轻描淡写地将高考称为“就是玩玩”的时候,也许是他将自己的朋友全部归类成社会败类的时候,也许是哥哥用无比笃定的态度说要养她一辈子的时候……
    也许,是属于郁燕的人生萌芽,就这样荒唐地被对方硬生生掐断,而被嫁接上一段她从未要求过的、自作主张的未来。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那些安排!”
    郁燕尚在青春期,注重邻里脸面,很久没有用如此大的分贝歇斯底里吵过架了,如今却再也无暇顾及。
    “哥,我告诉过你,我能养活自己,也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自食其力!你半年来在外忙碌,什么都不说,今天回家一趟,就告诉我要出国?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像对峙的猫一样,弓起脊背,竭力睁大双眼,愤恨地瞪着冥顽不化的哥哥,心火无处发泄,只好紧紧攥起十指,狠狠捶击粉刷斑驳的墙,在随之而来的剧痛中咽下一阵颤抖的泣音,避免于争论中露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去年开始努力,好不容易从垫底挣扎出来,连班主任都很重视,将月考进步的成绩单发给你——我这样做,就为了进入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学习感兴趣的专业!我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有自己重要的朋友,即使要出国,也该由我做决定!”
    “我十八岁,已经成年了,不是你的挂件!”
    “哥哥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郁昌显然也恼火至极。
    “燕燕,哥好不容易争取到如此难得的机会,你就是这样对待哥哥的?十八岁算什么成年,你连社会都没出过,不知道立足有多难,什么朋友,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再说,国内大学那些东西都水得很,上了和没上一个样,哥哥也没上过大学,不也这么过来了?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去国外申请一所,不过听说鬼佬乱得很,酗酒、飞叶子、开趴的都有,还不禁枪,最好还是留在哥哥身边,方便还安全……”
    郁昌皱着眉头,自以为有理,还想接着往下数落外国人的七宗罪,然而,这番头头是道的高论还没有讲完,就被妹妹打断了。
    “……我真傻,总觉得你会理解的,会改变的。”
    郁燕并没有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她抢过沙发上的背包,一抹眼角,重重地夺门而出——
    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才死心蹋地的,真正完全放弃了交流。
    望着女孩的背影,郁昌虽怒火万丈,仍然本能地想要拔腿去追,胸口却倏而泛起一阵窒息般的刺痛,登时叫他惨白了脸,不得已回房拿药,就着半杯冷白开,和水囫囵吞下,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身旁的电话又在此刻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最近一位客户的大名。
    饶是再能忍,他也没能憋住舌尖呼之欲出的脏话,无声地爆了句粗口之后,才认命般地接通来电,重新披上了外出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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