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抓回自己的思绪,又将目光扫向窗外。学生们已经开始自由活动了。彭然高挑的身影在篮球场上来回奔跑着,一点也看不出任何的异状。那一晚,他趁着江雪睡着后离开了。过了两天之后江雪从门缝地下拾到一张机票,终于赶在春节之前回了家。再然后开学、上课,彭然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虽然她心中微微有些不甘,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最好的结局,直到陈子轩的出现。
    江雪很难分清楚自己对陈子轩的关注有多少是因为这孩子可怜的身世,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同病相怜,又有多少是因为心里对彭然的那份不甘。
    人们审视灵魂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其实是在凝视着深渊。江雪想知道自己在深渊最黑暗的地方究竟藏着一些什么,现在,彭然的一封辞职信将一切解释得合乎圆满。她不在乎这个班上少了帮手会不会乱作一团,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管教这些难搞的小孩,她只想问问他,那一晚究竟算怎么回事?
    相较于做爱来说,江雪更喜欢激情过后的那一段时间,两个人没有索求、没有争夺,就那样安静而赤裸地坦诚相见。她难以相信男人在前戏或者进行中的话语,那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欲望;却总是很难抵抗他们在事后的那一句句低吟和倾诉。她反复想着彭然那天中午醒来之后紧致的怀抱,她不愿意告诉自己,那只是欲望与内疚。或者,这些原本就该由他来告诉她。
    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敲响,江雪抬头看见陈子轩。
    “江老师,我可以进来吗?”陈子轩很乖巧地询问。
    江雪的心头又隐隐地疼了起来,这种近乎见外的礼貌是多么地熟悉。陈子轩的安静如同他的冷漠,可当他出声或者接近的时候,那种寒冷反而更加沁人心脾。清瘦的身子、深刻的轮廓,上周也就是看着他这样单薄地站在风里不动弹,走近前去才发现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就算没有彭然在那里闹心,自己也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陈子轩的吧。
    “快进来,怎么了?”江雪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跟同学一起自由活动,毕竟太过凉薄的性子在这群好热闹的孩子们之间是不可能讨喜的。就连对自己,好像他也从来没有接近过。这次主动来办公室找她也是头一次呢。
    陈子轩向前挪了几步,微微低下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江雪,抿抿嘴唇,“老师,对不起。”
    江雪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说这个,她突然有一点被感动的——被自己感动,因为自己能够终于让陈子轩有所改变。这种感动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冲动,于是她忙回话,“别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不,如果不是我,班长就不会辞职了,您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陈子轩些许激动地把话说完,就直直地看着她,仿若不让他担下责任就不依的样子。
    江雪有些失然地笑起来,“别那样想,这的不是你的错。如果说一定要改正的话,老师希望你能和同学们多交流多沟通,好吗?许多问题是要大家一起才能够解决的。”说完,鼓励地看着他。
    陈子轩有抿了抿嘴唇,“老师,你准备让谁做班长?”
    江雪有些诧然他的问题,本来这是不方便提前告知单个学生的,但她心中确实已经有了答案,“黄飞,他一直做清洁委员,做事情也比较负责。”关键是他太老实了,大家都不好意思欺负他,江雪心里想。
    “那您还需要选个新的清洁委员。”
    江雪有些期许地看着他,眼中有些明了,有些鼓励。
    陈子轩缓缓对上她的双眼,轻轻地说,“我想试试。”
    江雪在班上宣布了新的干部安排,学生们果然有些蒙。不等他们反抗,她便赶忙宣布放学。周五连住读的学生都回家,人人急着走,也就没什么反对的意见了。结果等学生走光,江雪才发现,整间教室只剩下新晋清洁委员陈子轩和自己,原本应该做清洁的那组人都跑得没影了。
    非暴力不合作,江雪心里想。无奈地笑笑,看着陈子轩,有点对不起他的感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陈子轩也笑起来,还是那样淡然,“没事的,老师,我自己来。”
    “算了吧,一整间教室你自己不顾来的。我周一来了让他们补清洁。”
    “不用了,”陈子轩弯腰拾起扫帚,“我不急着回家。”
    江雪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子轩的爸爸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这段日子估计又走了。看着清瘦的人儿弯腰扫地,扫了一眼凌乱的教室,去到教室后门拿了一把扫帚,“我也没啥事,帮你吧。”
    陈子轩有些笑笑地看着她,扭头继续扫地,“老师周末没什么活动吗?”
    江雪有些意外陈子轩会主动跟她说话,还是很感慨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让这个小自闭在健康的路上又迈了一大步。欣慰地笑笑,回答说:“我对凉山城不熟,认识的人也不多。”
    “也是,”陈子轩继续道,“凉山城除了山就是山,没什么特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雪赶忙解释,“我这人本来就比较懒,不太喜欢到处跑。”
    “老师是宅女?”陈子轩笑着地抬起头。
    江雪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应该是什么表情,只好呐呐地说:“那也不是吧,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罢了。”
    陈子轩看出了她的尴尬,又笑起来,“其实凉山城的山还是不错的,老师没事的话,明天和我们一起去爬山吧?”
    江雪很惊讶陈子轩原来也有好朋友,但想自己周末确实很无聊,于是也就顺嘴应承了下来。
    回到寝室,李可早已包袱款款地回家度周末了,江雪顺手打开电脑,看到张言在线,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声招呼。
    “还没睡?”
    “小雪下班了?”
    “嗯,今天周末,没有晚自习。”
    “辛苦了一周,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吧。”
    “嗯。”
    “小雪?”
    “?”
    “我想你了。”
    江雪犹豫了一下,回复:“嗯,我也想你了。”
    那边打过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小雪乖~”
    江雪有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手足无措,忙回复,“你忙完了早点睡吧,我要做饭了。”
    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好的,小雪好好吃饭吧。”
    下线,关机。江雪在脑海里狠狠地搜寻了一下张言的样子,却发现翻来覆去都是彭然的脸。
    张言大江雪6岁,是同校学生物的师兄,早年毕业之后直接去了美国读博士,好不容易熬到明年准备毕业,年纪一大把了也没空解决个人问题。张妈妈在公园锻炼的时候遇上同样着急江雪终身大事的江妈妈,一拍即合地把两人二一送作堆。那时的江雪正值毕业准备支教,心中无限感慨万千良多,也需要有人分享格外寂寞的情怀,于是没有排斥与张言的联系。听张妈妈说张言对自己感觉也不错,于是就一直这样靠着网络联系着。人的年纪大了终归是要有个归属的,但张言就是自己的归属吗?江雪说服自己相信。
    感情是一种太过玄妙的东西,看不清的时候很容易一头冲动地栽进去,最终却害得自己遍体鳞伤,回头细数伤口的时候才发现,理智才应该成为一切的主宰。江雪有时候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乱七八糟,无一不是在头脑发热荷尔蒙过量的情况下铸就的悲剧,渐渐地就给自己下了一条铁律:理智和感情起冲突的时候,无条件服从理智。
    理智告诉她,现在的孤单和寂寞都是暂时的,凤择良木而栖,张言虽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归属,但总好过和扭七扭八的小屁孩纠缠不清。
    道理说出来,任何反驳的理由都没有,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做。只是,如果能够怎么决定就怎么做的话,也不会和彭然纠缠不清的吧。又想想,怎么叫做纠缠不清呢?明明是人家吃干抹净不见踪影了,就算纠缠也是自己不肯放手啊。醒醒吧,江雪老师!
    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便再也睡不着了。随手煮了碗面条,拿了两袋饼干做干粮,江雪出发去学生宿舍楼下等陈子轩。
    “江老师啊,这么早过来?”看门的阿姨正好出门倒垃圾,看到她便凑过来打招呼。
    “嗯,今天跟学生们去爬山。”江雪笑笑。
    阿姨回忆了一下,说,“是不是那个什么陈子轩啊?”
    江雪有点奇怪阿姨怎么会记得自己班上学生的名字,这座宿舍楼住着全校的住读生,少说也有两百来人,陈子轩刚来没几天就被盯上了?
    阿姨看出江雪眼中的疑惑,继续解释,“就是那个新来的准学生吧?唉,造孽啊,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帮小魔头,三天两头把他的东西扔出寝室,那孩子也不知道知道告状,就自己捡回去。碰到几次想帮他教训一下那些小鬼,他还不让,说是闹着玩。挺招人疼的一孩子。”
    江雪想起黄飞告诉自己说陈子轩被人欺负,看来他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呢,那种感同身受的心疼又涌了上来。
    阿姨没有留意江雪的异样,接着说:“这整个周末也就他一人不回家,我也没好多问。你直接上去他寝室吧,403.”
    江雪点点头,径直爬上了四楼。
    403就在楼梯的旁边,江雪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人应声。房间里传出几声奇怪的“呜呜”声,江雪有点疑惑地绕到窗户边想探个究竟。
    “江老师?!”陈子轩的声音有些惊讶地从背后传来。
    江雪回头看到清瘦的少年端着漱口杯,毛巾随意地搭在白净的肩膀上,全身休闲的样子,似乎是刚起床去到洗手间里洗漱了回来。“嗯,我今天起得早,就提前过来了。”
    陈子轩有些了然地笑笑,用钥匙开门,“您稍等我一下。”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后凑到江雪的脚脖,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低头一看,一只椒色的雪纳瑞正在她的腿上来回拱着。
    陈子轩用手将它搂到房间里头,歉意地看着江雪,“对不起,江老师,它比较粘人。”
    江雪有点惊讶,“你在寝室里养狗?”
    陈子轩充满爱溺地看着那只雪纳瑞,“养了两年了,我不在家它就不吃饭,保姆没办法又给我送过来学校的。你不会揭发我的吧?”
    江雪仿若看着第八大奇迹一样看着陈子轩眼中不断外溢的柔情,果然闷骚啊……不过看他那样子,根本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揭发。不过一个寝室四个人,其他人有没有意见就难说了。怪不得阿姨说他的东西会被其他人扔出来。
    “不是人人都喜欢狗的。”江雪弯下腰,揉揉狗狗毛茸茸的脑袋,小家伙陶醉地呜呜叫着,原来刚才的声音是它发出来的。
    “您肯定喜欢!”陈子轩很肯定地说。
    “你凭什么知道?”
    “呵呵,”陈子轩不说话,低头笑起来。眼睛融成了星辰,柔柔的缀在温润的面颊之上,江雪看晃了神,冰山融化的时候原来这么动人心魄。“反正我知道。”
    江雪不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什么逻辑?
    小家伙又凑过来呜呜地撒着娇,江雪忍不住多摸了两把,“叫什么名字啊?”
    陈子轩正背过身挂毛巾,听到问话动作呆滞了一下,幽幽地说:“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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