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货车迎面驶过来的时候,浮现在彭家佑脑海中的,竟然是第一次见到蔡丛燕时的情景。
    1978年的洛阳,牡丹花开的日子显得格外春光明媚,仿若昭示了中国社会即将发生的那一场重大变革。回城青年彭家佑拒绝了顶替父亲进场当工人的建议,报名参加了一个高考复习班,以破釜沉舟的姿态迎接来年的高考。
    由车间改装的教室昏暗而拥挤,年龄差巨大的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企图挤上那条之后会折磨几代人的独木桥。
    “你坐我这儿吧。”轻柔的声音唤住找不到位子的彭家佑。
    他俯首看了看,一个眼睛弯弯仿若新月的女孩子,扎着时下流行的羊角辫。
    女生见他犹豫着没有坐下,忙解释道,“我要带我弟弟去医院,这就要走了,位子让给你。”
    “哦,谢谢。”此时的彭家佑还没能练就多年后的那份宠辱不惊,有些讪讪地就着女生的位子坐下。椅面上温温的的,似乎是女生将体温留在了上面,想起她和他接触椅面的部位相同,彭家佑不禁面色微红。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孩子坐下之后就像一个土豆一样蜷缩起来,她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叫蔡丛燕,很高兴认识你,新同学。”
    “我叫彭家佑。”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出来。
    “那明天再见了,彭家佑同学。”
    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彭家佑偷偷抬头看向女孩的背影,阳光斜斜地打进来,被她窈窕的身形分割成明暗的层次。四周的同学都在埋头自习,没有谁理会刚才的对话。只有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底默默地有了一丝悸动。
    拐弯抹角地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叫做蔡丛燕的女生原来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父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如今带着年幼多病的弟弟,靠政府赔给她家的抚恤金艰难度日。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并不少见,这个补习班里的谁又不是满腹辛酸呢?彭家佑却认真地记住了这个永远面带笑容的女孩。
    每次上课,他都会去得早一点,占到两个位子,等蔡丛燕进门后向她招手。他喜欢看她见着自己时浮上脸颊的笑意,如同一道阳光照亮了原本阴霾的天空。每次她不得不早退回家照顾弟弟时,他都会认真地抄两份笔记,第二天再讲给她听。年少的心似乎总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对自己喜欢的人足够好。
    那时候回城青年的年纪普遍比较大,有的甚至拖家带口,所以并没有所谓“早恋”的压力。年方十八的彭家佑暗暗发誓,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双考入大学,毕业后一起开创属于两个人的明天。
    1979年高考过后,彭家佑如愿考入梦寐以求的q大汽车工业系,蔡丛燕却落榜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分不清自己心头的感受究竟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她却很淡然地向他笑了,毕竟这一年耗费了太多精力去照顾多病的弟弟,考不上也是情理之中的。
    火车驶离洛阳时,彭家佑打开她留在他家门口的那本笔记本,扉页上手书着浅浅的一行字:悠悠洛阳去,此会在何年。他知道这是陈子昂在《春夜别友人》中的诗句,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她那做过教授却死在牛棚里的父亲最喜欢的诗人便是陈子昂,喜欢他那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绝世气质。两人相处的一幕幕随着倒退的车窗闪过眼前,他想他们的这份感情也会一直是这样绝世而独立的吧。
    然而,直到1983年从q大毕业,他也再没能见到蔡丛燕,只知道她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后毫无音讯地嫁到了外地。
    于是,彭家佑明白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放弃了长春,放弃了上海,毕业时他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凉山城,他需要伴着这座汽车城的成长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在离开另一个人后依然能够活得风生水起。
    直到1989年,在那场风暴之前,他一直都走得很顺。当他以为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后来的杨校长直接被开除出了汽车厂,他面临的问题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妍的父亲——原来的李厂长——一直都很器重他,甚至在这种时候依然希望能够帮他一把,殊不知兹事体大,政治担保的风险让老人也不敢轻易为之。
    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的彭家佑终于决定和追求自己数载的李妍结婚,他只是不愿意被像垃圾一样被扫出汽车厂。
    多年后,回想起自己当时的选择,他很怀疑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成分多一些,还是顺水推舟的成分多一些。就像回想起当时和蔡丛燕的那段感情,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发现,也许自己也只是把她当作了一个振奋精神的缘由罢了。
    就这样,老厂长担保了自己的准女婿,再没有任何人敢公开质疑彭家佑的政治立场。而他也彻底告别了自己最后的坚持,和李妍结为夫妻。
    一年后,儿子出世,起名时他再一次想起了蔡丛燕,那第一个让自己心动女子,以及她喜欢的陈子昂,这时的他早已记不得笔记本上那几句诗的出处,却忘不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怀,于是取一“然”字,祭奠了曾经的一切。他又开始用那本笔记本写日记,却不再无谓地想念什么。
    1994年,高考15年后,复习班的同学们重新相聚,他再一次见到了曾经的她。
    难以掩饰的沧桑布满曾经圆润的脸颊,不变的只是那依旧温暖的笑容,淡淡地告诉旁人她下岗了,跟老公收养了一个叫做陈子轩的男孩。
    这一刻彭家佑突然明白自己从未爱过李妍,他受不了她那高人一等的嘴脸,即便是求着自己娶她也要摆出一副施舍样子的莫名姿态。他更明白,自己这些年过的一点都不好,在老丈人荫蔽下看似光鲜的平步青云,其实什么也没有留给他,除了脚下空空的云彩。
    跟我走吧,他说,我可以照顾你。
    依旧弯弯的眼眸看着他,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供我儿子念书。
    你要什么都可以,他继续说,只要你跟我走。
    就这样,蔡丛燕应聘凉山汽车工业集团的销售经理秘书,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不再有年少时兴奋而激动的相恋相守,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完整了,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于是彭家佑不再在乎李妍的高人一等,反正李厂长的去世已经让她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只需要维持一份人前的夫妻和睦便可,他可以断定自幼高傲的李妍不会提出离婚。至于她要找哪个世交子弟再续前缘,他并不是太在意。
    蔡丛燕可能确实老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她身上得到平静,这是任何年轻貌美的女孩都无法替代的。他都有些钦佩自己能够如此恋旧。
    10年后,蔡丛燕的老公带着孩子调到了凉山城,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向他提出过的唯一一个请求,她说孩子要念高中了,不能再跟着做销售的父亲东奔西跑,她想好好照顾他。
    他显得很无所谓地满足了她的要求,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无所谓的。只是他开始任性地占用她的私人时间,说不清为什么,讨厌她为了任何一个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劳神费力的样子。
    陈平早已被安排得远远的,可她这个儿子似乎格外地不让人省心,没有能够在一所学校待满一个学期。彭家佑不得不承认,李妍至少在教育彭然的问题上是有可取之处的。
    他决定让蔡丛燕离婚,这样就可以摆脱那个麻烦的小鬼了。陈平那边的问题很好解决,这时候的彭家佑已经是整个汽车工业集团的副总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出任一把手只是一个早晚的问题。如此一个在凉山城呼风唤雨的人物,想要小小的销售代表不好过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蔡丛燕反对过自己的做法,他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在最困难的时候,是陈平帮助了自己。
    彭家佑冷笑,我不介意让你们重回“最困难的时候”。
    她没有再讲话,只是用那双弯弯的眼睛淡淡地看着他,不再有笑意。
    彭家佑终于按捺不住地上前卡着她的脖子,盯着那双自己曾经挚爱的眸子怒吼,你究竟有没有忘记过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蔡丛燕被卡得喘不上气来,眼神却依旧平静,眼角滑落的那些泪珠仿若不是她自己的。
    陈子轩帮陈平送离婚协议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和她或他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孩,安静而平淡,难以想象如何能够引出那么多麻烦,如果不是早知道陈平生性懦弱,他甚至怀疑孩子是在接受他养父的指示。打发陈子轩离开后,他紧紧地抱住她,像要埋进身体一般,好像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让自己安心一般。
    知道吗,我一直都爱你的。
    那年你去上学之后我弟弟病死了,我也差点就死了,是陈平帮了我们姐弟俩。
    我病好之后就和他结婚了,十年后,因为他不能生育的缘故,我们才抱养了子轩。
    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可你的心太高,我跟不上,所以我才会离开。
    从今以后,你可以不要我,但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彭家佑第一次动了和李妍离婚的念头,他不能再错过蔡丛燕。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放弃手里的这一切的。所以,只待领导班子换届,顺带等彭然高考,或许,他就能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
    从来没想过,陈平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高考结束的那天,接到陈子轩的电话,他竟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没来得及回神,并听到那个让他全身冰冷的消息:陈平把蔡丛燕杀了,然后自杀。
    是吗?你确定吗?
    是的,电话那头的孩子声音平静得让人恐怖,警察已经来了,就在我家。
    她是被陈平用枕头闷死的,除了苍白的脸色,与平时熟睡的样子别无二致。陈平躺在她身旁,服食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看来他早就准备趁儿子高考的最后一天做这件事了。
    彭家佑依稀记得那天中午蔡丛燕还打过电话给自己,说晚上要陪陈子轩吃顿饭,晚点过来找他。
    孩子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警察和他在现场忙碌或呆坐。这份让人无法忽视的安静让他意识到,这是她的孩子,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她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
    安顿陈子轩在宿舍住下后,他便急着开车赶回凉山城,晚上还有一个会,他不能不到场。记不得自己已经有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只知道一闭眼就能听见她淡淡的笑声。
    终于,当那辆货车迎面开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样子,终于体会到久违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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