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黑得早,天气预报今晚有雨。
    风卷起街道两旁落到柏油马路上的枯叶,呼呼作响。行人迈着匆忙步伐,赶在街灯亮起前归家。
    大重市第一人民医院一片忙碌之象,丝毫不受外边变天的影响。
    夜幕降临,科室灯火通明,走廊里垂丧着脑袋的家属三三两两徘徊。科室外头有哭闹的孩童,一个中年男子拉住路过的护士,“能不能让他们安静些?”
    语气颇有不客气的暴怒,面色狰狞,才入职不久的小护士哪应付过这种问题,怯怯试图挣开手。
    “我还得赶紧给人送药去。”
    听了这话,中年男子更加凶恶,“你这什么意思?还要让我自己和人说去啊……”
    小护士后知后觉说错话,急忙想要辩解,却被凶神恶煞的男人吓破胆。又有两名护士赶过来,试图拉开围过来的其他家属。
    “小玉姐,快帮帮我。”小护士急得快要哭出来。
    “各位家属,这里是医院,里面还在手术,请你们保持安静。”
    “是我们不想安静嘛……”
    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是这家的领头人,只要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会跟着附和。
    “就是!”
    苏玉瞪了眼连连后退的小护士,沉着开口:“我知道各位现在很着急,我们医护人员会尽全力对患者进行救治,同时也恳求大家能够配合医院的工作。”
    大概是因为她态度诚恳,看起来有几分资历,中年男子才暂时闭嘴。
    不到五秒钟,门墙上红色指示灯突然熄灭,其中一位家属失声尖叫朝缓缓打开的门扑过去。
    “医生,怎么样……”
    “我爸到底有没有事……”
    七嘴八舌,吵得人头大。为首的医生伸出手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手术很成功,所有的玻璃碎片已经全部取出,病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热泪盈眶对着墙壁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秦医生呢?”
    话音未落,主刀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家属们围在一起抱头痛哭,完全没注意到默默穿过人群的身影。
    苏玉和几个人又交待了些注意事项,然后小跑上前。
    一进科室,就听到抱怨:“饿死了。”瞥到桌上满满当当的外卖,秦铭边脱口罩边说:“哟,这是哪个美女给我准备的安心晚餐。”
    跟着进来的苏玉笑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你这手术再不结束,就变成宵夜了。”
    一米八大的个子站在水池前格外高俊,秦铭的手就像是开了八倍速,刷刷走了两遍七步洗手法,语气轻松:“那不至于。”
    扯了几张苏玉递过来的纸巾,他直奔办公桌,“这老头伤势看着严重,但只要把扎进下丘脑的那块小玻璃取出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苏玉说:“知道这是你的强项,不然那帮人也不可能同意让你主刀。”
    秦铭毫不在意抖肩笑了几下,“那帮人的确看着就不好惹,刚才又差点医闹了吧。”
    “走廊有个小孩扁桃体发炎,哭得那叫一个惨,吵得人他们心烦。露露又不会说话,就把人惹毛了。”
    秦铭停下筷子,抬眼看苏玉,语气殷勤:“不用想都知道又是我们苏玉关键时候发挥了重大作用。”
    科室明晃晃的灯光下,秦铭的一双眼睛尤其黑亮,被口罩勒了将近两小时在脸上留下的四道浅痕也丝毫不影响他俊朗五官的观赏性。
    苏玉背过身给他倒水,“是你手术结束得及时,不然我也搞不定。”
    两人你来我往,让原本死气沉沉的科室氛围活跃不少。
    谈笑过后,又陷入安静。苏玉边倒水边回头,看到秦铭抓紧时间在刷手机,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走过去把水放下。
    “秦医生,下周六有时间嘛?”
    秦铭盯着屏幕,放下筷子去拿水杯,“这是想约我?”
    苏玉毫不掩饰,“你都来医院快半年了,还没给我机会单独请你吃个饭呢。”
    科室大大小小的聚餐多得数不过来,除了欢迎他入职那顿,其他的场次秦铭鲜少出席。可苏玉却听说上个周末他和心内一的贾医生一起吃了顿饭。
    医院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狼多肉少,好不容易来了个高质量男性,虽然知道是个香饽饽不好抢,苏玉还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为自己争取机会。
    秦铭也不跟她兜圈子,“贾茹予是我高中同学。”
    听了他的话,苏玉不免有些难堪,被他认真又似笑非笑盯着看,她耳根子默默红了一片。
    “和美女吃饭我当然愿意,万达新开了家日料,下次我请你。”秦铭吃饭极快,在女孩面前也毫不收敛。这才不到五分钟,他就把面一扫而光,一边收拾残骸一边不动声色撩得人家小姑娘春心荡漾。
    苏玉刚想开口,又听到他说:“不过下周六不行。”
    “为什么啊?”
    秦铭耸耸肩,表示遗憾,但毫不犹豫开口:“我有朋友从美国回来,我要是不去接机,会死得很惨的。”
    苏玉心里边酸酸的,小心翼翼试探:“是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女……”秦铭几乎脱口而出,瞥见苏玉紧张又期待的神情,他险些笑出声。
    看到他的样子,苏玉又气又羞,拿手打他。
    “你可真坏!”
    秦铭哈哈大笑,走去扔垃圾,回来时又听到苏玉问:“是你在美国的同学嘛?”
    他刚才第一次独挑大梁完成了一个大手术,现在才记得把眼镜摘下来,随意坐到别人椅子上,略显疲倦地揉眼睛,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苏玉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没忍住,问得有点多。
    “那你好好休息,我回护士站了。”
    秦铭一下子坐起来,嘴角扬起迷人弧度,冲她摆手,“明天见。”
    苏玉刚走到门口,就险些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迎面相撞。
    “你找谁?”
    她警惕抬头,和来人同时愣住。
    闻声秦铭转了把椅子,门口那人扬扬下巴,“找你们秦大医生。”
    苏玉回头看到秦铭打了个响指,她沉默侧身走了出去。
    “看来电视剧里演得不错啊,医生和护士,啧啧啧……”
    秦铭随手拿起一支晨光k56朝门口扔去,程褚身手敏捷接住,慢悠悠走过去又把笔扔回桌上。
    “哪阵风把程总吹来了?”
    “还不是为了您这个大忙人,从美国都回来半年多了,怎么约你还是这么难。”
    秦铭才不信他的鬼话,打开电脑准备开始补手术记录。
    程褚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拉了张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静静看了会儿秦铭。
    谁能想到当年这小子选择学医,把他爸妈气得半死,录取通知书还没寄到回家,他爸妈就直接飞回了纽约,懒得再管这个孽子。
    要不是刚才在门口偷听了会儿他和小护士的你来我往,程褚还真难想象现在坐在电脑前沉着个脸敲病历的人是秦铭。
    程褚不禁扭头多看了眼门口的方向。
    “有事说事啊,我这一堆病历没写完,要晚了耽误了我夜场,你可赔不起。”
    程褚回神,笑出声:“难怪你不接受人家的邀请呢。”
    秦铭没看他,问:“来多久了?”
    “也就刚到,刚好就撞见人家美女主动给你投怀送抱,你还不稀罕呢。”
    秦铭云淡风轻回击:“这机会让给你?”
    程褚认输:“我来看看我未来丈母娘,顺便来看看你,你倒好,倒打一耙嘛不是……”
    “宁雪也来了?”
    “她到外地巡演。”
    “哦,管不得你这么殷勤呢,抓紧时机好好表现是吧?”
    两人还是和从前一样谈笑风生,语气间没有任何生分。
    程褚百无聊赖又观赏了一下他们的办公室,站起来理了理袖口,准备要走。
    “秦医生,下周日有时间嘛?”
    在秦铭发作前,程褚自己就退到门口,笑说:“周六要接机,周日总该有空吧。”
    “和谁啊?”秦铭专注盯着屏幕,虽然一直在听他说话,敲键盘劈里啪啦的声响也从没停下过。
    一心二用还能高效率,是他上学时候早就练成的技能。
    “就你的老兄弟们呗,刚好这周老范也从英国回来了。”
    秦铭有些惊讶:“是嘛,我还以为这小子忘本永远不回来了呢?”
    程褚压低声音:“听说他在英国还和黄蕴好过一阵。”
    “那你还敢把我叫去?”需要查找一下病人的过往史,秦铭这才停下动作,瞥了眼程褚。
    其实程褚也知道他和黄蕴早就没联系了,之后这么多年,他谈了无数个,黄蕴也在英国呆得好好的。
    这几年大家变化都挺大的,步入社会,各有各的生活和事业要忙,虽然不能常常聚在一起,可每次有人组局,大家还是一呼百应,不醉不休,从忙里偷闲的放纵里找回一些年轻时的乐趣。
    *
    处在繁华地带的高楼大厦,如同血盆大口的野兽,时刻用恶狠狠的目光锁定都市里朝九晚五的蝼蚁。
    午间时分,天普集团的大楼还是人来人往,外卖和工作人员在大厅来回穿梭,工作间一派繁忙。
    天普职工坐在工位偷聊几句八卦,对付完几口面包,转身就投入紧张的工作。
    “工厂那边回头你带几个实习生过去熟悉一下流程。”主管过来分配工作,把手中几沓资料扔到一个实习生桌上。“下午下班之前交给我。”
    语气强硬,不容许人拒绝。实习生鼓起勇气开口:“主管,我本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这才刚进来一个月,我怕做得不对给大家添麻烦。”
    所有人都垂头不敢吭声,盛气凌人的女主管推了推镜框,踩着高跟鞋缓缓走近,语气阴森:“你什么意思,那我是一毕业就什么都会了?”
    那人摇摇头,不敢再说话。
    女主管提高音量,对整个楼层喊:“我再说一遍,不要拿自己刚进来、经验不足当借口,公司招你们进来不是让你们来学习的。”
    实习生垂头丧气坐回座位,没忍住流了泪,女主管临走前又想起什么,问:“不是让李助理教过你们吗,你们没脑子啊,记不住啊!”
    角落有人窃窃私语,“李助理是顾总的私人助理,哪有空管我们……”
    这话像刺一样落进女主管耳朵里,她脸色红一阵紫一阵,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个月,她已经好几次因为交代给李莹若几样工作就被领导穿小鞋了。
    办公区域慢慢恢复安静,只剩下敲键盘的声响和偶尔压低的讨论声。
    走廊尽头是一片开阔区域,白色自动门再往才是总经理办公室。如果没有特别工作汇报,一般人是不会靠近这里的。
    尤其是午休时间,这里更是静得连根针落到地毯上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炽热的秋日太阳从拉紧的窗帘钻了个缝漏进来,李莹若坐在真皮沙发上整理丝袜,看了眼走到落地窗前的挺拔背影。
    落下的窗帘自动缓升,整个幽暗的空间慢慢变得明亮。
    沉着阴郁,剑眉冷肃,光不偏不倚落到上半张脸,勾勒出流畅轮廓和俊朗棱角。
    李莹若勾了勾嘴角,从包里取出一小瓶香水,往热得发烫的耳根喷了几下。刺鼻的茶香很快弥散开,顾盛廷皱了皱眉,“这是玉龙茶香?”
    李莹若笑笑:“新换的香水,顾总鼻子挺灵。”
    顾盛廷缓缓转身,挑了挑眉:“你骂我是狗呢。”
    “我怎么敢?”李莹若冲他魅惑一笑,后退几步,轻巧转了几个圈,指了指桌上摊开的文件,“顾总都看完了吗?”
    顾盛廷伸手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轻吁口气:“你先出去吧。”
    “对了,上个月进来的实习生培训工作还要继续展开吗?”
    顾盛廷坐下来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不紧不慢开口:“如期举行,就怕到了五期,那群小屁孩还是什么都不会。”
    李莹若闷闷应了声,把刚合起来的文件再次重重放到桌上。
    巨响之后,办公室陷入沉默。顾盛廷似笑非笑盯着她一张臭脸,笑出声:“不乐意了?发脾气可就不漂亮了。”
    半是玩笑半是哄骗的语气,让李莹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撇着嘴抱怨:“这培新工作太难搞了,马姐那边还总是直接把报表工作扔给实习生,回头出了什么岔子,又怪到我头上来。”
    以往她发闷气埋怨,顾盛廷总会招手让她过去,亲自给她泡一杯咖啡,可今天他似乎心绪不佳,没多说什么。
    顾盛廷侧身在浏览电脑文档,过了一会儿才劝她:“马主管那边我自有打算,她是公司的老人,还是我爸亲自任命的,你在我面前抱怨抱怨就行了。”
    浓重的烟雾很久都散不开,李莹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肯答应。
    她知道因为自己和马溪的事频繁在他面前嚼舌根已经快把他耐心磨尽,可她同样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冲他撒娇埋怨,正是因为不服输的一股劲儿。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顾盛廷若无其事开口:“枫树林现在开放了吧,那离你们家是不是挺近?”
    李莹若心头一动,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若无其事回答:“离得再近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顾总您有时间。”
    可他既然主动开口,她也不会因为一时耍脾气而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他们其实极少有在公司之外的共处时间,上次她随口提了嘴秋天的枫树林很漂亮,没想到他却记住了。
    把她那点小心思全看在眼里,顾盛廷只觉得意兴寥寥,甚至涌上些烦躁。
    “把明天的会推了吧。”
    李莹若有些迟疑,“明天的会本来就已经推迟两天了……”
    他似乎有些累,重重往后躺去,随手把烟头砸到烟灰缸里。
    “行,交给我吧。”
    顾盛廷不再说话,李莹若又把空调调回原来的温度,对着柜子的玻璃镜反复检查自己的妆容,确定无误才推开门走出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迎面撞上靓丽高贵的身影。
    “范小姐。”她规规矩矩打招呼。
    来人带着墨镜,眼神似乎都不愿多给她一个,只微微点了点头,就提着十几万的包包走进去。
    李莹若很聪明,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面对这些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小姐从来不会显露任何锋芒。
    她所有的小性子,只在范媛媛未来的丈夫面前尽情耍弄。
    门被轻轻地推开,在厚重地毯上发出摩擦声响,顾盛廷头都没抬就吹了声口哨。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范大小姐吹来了?”
    范媛媛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精致美丽的脸,抑制住嘴角的笑意:“还不是有顾总在,不然这公司的门我都是不愿意进的。”
    范媛媛现在还在上学,攻读摄影专业博士,对于她来说,艺术才是自由的灵魂。
    “下了班一起去吃饭。”
    这么些年,她也算摸清了顾盛廷捉摸不定的性子和偏好,甚至于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她在有意无意迎着某个人的影子去迎合他、靠近他。
    他喜欢直来直往,厌倦一些没有意义的拐弯抹角。
    “好啊,吃什么你定。”
    他答应得很爽快,又摸出烟盒。
    进来时闻到刺鼻浓烈的烟味,范媛媛还是忍不住开口:“少抽些。”
    顾盛廷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迎上她不回避的目光,忽然一笑,把烟盒扔回原处。
    范媛媛只是顺便路过,上来邀请他共进晚餐。他要留她坐一会儿,她也不稀罕呆。
    人走后,顾盛廷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今晚有会是吧?”
    “好,一会儿要是范小姐打电话过来问,就说我在开会。”
    挂掉电话后,他又抽了两根烟,从上往下俯瞰着日新月异的城市,一到中午就涌上来的疲倦渐渐消散。
    又接了个程褚的轰炸电话,那小子一上来就没好脾气。“下周日晚上的时间空出来,摩登时代305包厢。”
    他看着指尖的猩红火珠,“要是我说不留呢。”
    “要是我说有你喜欢的菜呢。”
    低沉嗓音混杂着笑声,“程褚,也就你小子会来事儿。”
    “那是,不然怎么把我老婆追到手啊。”
    顾盛廷不以为意:“人家可还没答应嫁给你。”
    那边胸有成竹,丝毫不在意他的挑衅:“迟早的事儿,你就羡慕吧。”
    程褚的话像一颗水珠,倏忽从心尖滑落心底,再飘一段,就再也寻不到踪迹。
    那边也像是全然没注意到这头的沉默,语气有些酸:“这次来的人可多,听谁说那关系网都拉到成博宇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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