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嗒…”
    “叮、嗒…”
    “叮、嗒…”
    一台金字塔形节拍器保持60BPM匀速摆动。
    那根金属摆杆永远都稳定,一秒都不会出错。
    女仔一脸愁苦坐在琴凳上,扫视面前八十八个黑白琴键走神,其实心思早就飘向客厅落地窗外。
    她突然羡慕起正在草坪上打滚的那只雪白西施犬,小狗欢脱恣意,快快乐乐,这辈子都不必有她这样的烦恼。
    不苟言笑的中年女老师站在身侧,及时开口纠正她不经意间就会错乱的指序,又反复强调起落手势应该如何优雅。
    每当她练得不耐烦时,老师总让她放松手腕活动两分钟,接着又再来一次更长时间的练习。
    这都是父亲悉心安排的课程,每个礼拜除却休息日两天,都会有一个钟头的授课时间。
    但每一秒,对五岁的女仔来说都是煎熬。
    汤普森的《雷格泰姆舞》和《扬基歌》不知反复弹奏过多少次,拜厄《练习曲》的分解和弦也早就烂熟于胸。
    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天赋”为何物,也不知道莫扎特那样的天才儿童是不是爸爸为了哄骗她编造的谎话。因为她渐渐发觉,学习钢琴这件事,根本是阻碍她玩乐的“坏事”。
    时间一久,耐心消磨,黑白相隔的琴键看起来变得乏味异常,只会让她下意识想要逃避。
    她试图装病躲过几次练习,但父亲总有办法让她乖乖坐回琴凳。
    听话奖励有半岛酒店的下午茶,睡前的各种童话故事,或是带她去荔园坐摇摇船,亦或去皇后戏院看最新上映的卡通片……这些时兴的娱乐项目对爱玩的女仔实在是颇具诱惑,好在父亲金口玉言,只要听话练琴,对她的要求都一一兑现。
    待年纪渐长,她已经可以晋级到难度更高的巴赫十二平均律。
    父亲闲暇时,喜欢坐在沙发一边看书一聆听,偶尔还喜欢闭着眼挥动食指,沉醉于从她指尖下跳跃而出的音符溪流中……
    午后阳光穿透纱帘铺进房间,一首《波罗涅兹舞曲》弹奏结束,女仔转脸看向一旁的父亲,男人恰好也抬起头。
    他嘴角挂着慈爱笑容,双眼流露出肯定目光,示意她终于可以结束今日的练习。
    女仔见状,满脸兴奋从琴椅上离开,正欲跑向父亲向她敞开的宽大怀抱———
    “阿允,阿允,起床啦。”
    “已经九点喇。”
    阿妈温柔的催促声骤然切断梦境,但齐诗允在父亲面容身姿消失前不愿睁开眼。
    她的拥抱还未完成。
    “囡囡,雪停了,耀扬昨晚不是讲了今天要去什么堡…”
    “你不要总是让他等,好不礼貌啊……”
    一瞬间,她在母亲的碎碎念里听见窗帘被拉开的唰啦声,在父亲五官渐渐散去的那束强光里,雷耀扬的脸在慢慢显现出轮廓。
    昨夜在他房间里的纵情声色,与他在床榻上交欢的香艳画面,在他身下攀上欲望巅峰的酣畅…突然一股脑往她神经系统里倾倒,惊得女人霎时瞪大双眼,一下子从柔软蓬松的被衾中挣脱出来。
    头发乱作一团,齐诗允胸口微微起伏,只觉得脸颊发烫。
    所幸此时阿妈念叨着她起床已经进了卫生间,看不到她这副羞怯又狼狈的模样。更多类似文章:jiz ai9.c o m
    镇定片刻,她的思绪仍被刚才的梦境缠绕。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梦见过爸爸。
    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钢琴……
    欣喜惆怅之余,女人转头望向窗外风景,看到晨曦的金光均匀洒在洁白雪面上,把一切事物都变得闪亮。
    黑色平治顺着流经十国的多瑙河一路向西,叁个多钟头车程,在午后到达目的地——萨尔茨堡。
    这个历史悠久因盐矿而致富的城市,靠近德国边境线,坐落在横跨整个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北麓。萨尔茨堡自古政教合一,是战争时期极为关键的要塞,更是孕育出众多大师名人的摇篮。
    此刻萨尔茨堡虽是阳光普照,但大部分地方依旧雪压松桂丛。
    连绵不绝的原始山丘随处可见,莫扎特铁桥连接新老城区,宽阔萨尔察赫河穿城而过,桥下潺潺流动的河水在这冬季末尾勃发出春日生命力。
    下了车,一抬头便能遥望险峻山脉上错纵的褶皱纹路,飘渺云雾缭绕在峰顶,仿若仙境。
    记忆中那些灰绿色房顶全然被雪覆盖,依稀能听见教堂肃穆的钟声从远处飘来,心情随之变得沉静安宁。
    雷耀扬手牵齐诗允踏上灰冷的石板路,往他熟记的盖特莱德街方向走去,带她造访他终身追随的音乐偶像。
    女人用另一只手挽住对方臂膀,双眼好奇环视周围,一向快速的脚步也不由得慢下来。
    在这座老城区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与那位鼎鼎大名的音乐家相关的点滴。
    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朱古力香,极具特色的复古铁铸招牌吸引顾客驻足,店铺里贩售着各种相关纪念品,每走一段路都能看见街头艺人吹拉弹唱,悠扬的小提琴声与欢快的约德尔调交汇,歌曲虽名为《孤独的牧羊人》,听起来却惬意无比。
    步行至呈矩形的莫扎特广场上,摆餐区坐着享受阳光沐浴的男女老幼,周围历经百年风雨的各种老旧房屋,几乎都能在幼时的童话绘本里找到一模一样的原型。
    满目琳琅生动鲜活,在取景器里的每一帧都如明信片般亮眼。
    “这里好美,方女士没来好可惜…”
    拍完广场中央那尊莫扎特青铜像,齐诗允不禁放下手里相机叹气。
    今天一早,阿妈便与雷耀扬提早安排的私人导游去了附近市场了解当地食材,说是要为她开发酒楼新菜品提供灵感。导游是一位比方佩兰年龄稍小些的华人女性,会讲一点粤语,且看起来亲切稳妥,令齐诗允放心不少。
    “你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离维也纳又不远。”
    男人边说边摸了摸她冰凉的手,眉心微皱着又拉到自己唇边连呵了几口热气。
    “我是很喜欢…但是香港离奥地利很远啊,我们哪有空常来…?”
    齐诗允不假思索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而对方只是微扬起嘴角,又露出那副令她捉摸不透的神情:
    “一定有空。”
    “想呆多久都可以。”
    雷耀扬语调坚定看向她,眼底藏着未全然跟她透露的秘密,两人对视几秒,又将她右手揣进自己大衣衣兜。
    就在他们说说笑笑的间隙,不知不觉已经走至一条狭长的旧巷。
    冬季的萨尔茨堡会吸引大批滑雪爱好者前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有些挤迫的街道上擦肩而过,但不远处一栋姜黄色的六层建筑看起来并不是和滑雪相关的地方,可游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看起来热闹异常。
    而就在女人抬眼的瞬间,她看到在叁楼与四楼间的墙面上,一行立体镀金花体字尤为显眼:
    「Mozarts  geburtshaus」
    走进拱形的米白色门廊附近,看到几行灰底黑字英文介绍齐诗允才恍然。
    原来是这位世界级音乐大师的出生地,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在原地站了片刻,雷耀扬紧握衣兜里那只手,带她走入这栋阔别已久的偶像故居。
    买过门票,两人沿着阶梯一直向上。
    越接近他曾经瞻仰过的那些历史遗留物,男人的思绪便愈发汹涌起来。
    遥想当时年幼的他第一次从家中那台古董留声机里听到《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的温柔旋律,像是开启了旷世宝藏一般,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爱包围。
    世人皆叹莫扎特成就辉煌。
    他是现世中令木石生悲的俄耳甫斯,是凡人无可比拟的音乐天才。
    但莫扎特于自己而言,是带引他进入音乐殿堂的神一般的存在,是在他精神世界中一束永不可磨灭的光。
    偌大家中并无人关心他为何醉心于这些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古典旋律,除了年迈的钢琴老师和照顾他的忠叔,只有出国留学前的大哥愿意做他听众。
    后来忠叔悄悄告知他才知晓,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威严父亲,偶尔也会站在琴房附近驻足聆听。
    从那天起雷耀扬笃定,音乐就是与他父亲沟通的桥梁。
    那说不定…还能借此打动从未对他展露笑颜的母亲?
    所以,即便每次在钢琴前练习数小时到手腕和骨节发痛,指尖触碰琴键也觉得锥心,他也能从那些结构严谨的曲谱中找到慰藉。
    但他所期盼的,总是事与愿违。
    而离家的那场暴雨,从未在他心底停止过。
    耳边幽幽飘来《Sonata  No.6  KV545》明快利落的节奏,齐诗允挽着雷耀扬,停下脚步站在玻璃展示柜前,细看一张被精心装裱起来的莫扎特手稿。
    现如今故居已然变成博物馆,陈列着莫扎特生前使用过的各种乐器和生活用品。
    一架手摇钢琴和一把小提琴被透明玻璃隔绝保护,无数的画像悬挂在墙,而在他所写的信件和大量乐谱中,依旧可以窥见这位被誉为音乐神童的作曲家当时的意气风发。
    眼前一切,令齐诗允联想起雅典居里那幅铜刻的莫扎特画像,以及雷耀扬家里无数的莫扎特黑胶唱片与CD,还有一书架与之相关的传记和乐谱。
    除了尼采,他对这位音乐大师的喜爱,真的近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她转头看向身旁男人,忍不住好奇问出口:
    “雷生为什么钟爱莫扎特?就因为他是天赋异禀的旷世奇才?”
    闻言,雷耀扬回望她在射灯下水灵透亮的眼,倏地笑起来:
    “世人都赞叹他是天才,可谁又知道他每天花八个钟头练琴?但大家却要用「天才」二字埋没他的所有努力。”
    “我觉得天赋只是成功的百分之叁十可能性,剩下的,全靠自己。”
    这话倒让齐诗允在瞬间红了脸,令她蓦地想起那些自己曾经借口逃避练习的顽劣时光。
    而她的音乐天赋,也都随着父亲的死堙灭在那噩梦般的回忆中,不愿再被提及。
    雷耀扬几乎见过她所有的照片,但唯独一些在钢琴前的留影被她悄悄藏起来。或许是因为他弹奏时的模样太光芒四射,又或许是因为在他面前,她更自卑于自己长久不练习而早已生疏的琴技。
    见女人愣愣不语,雷耀扬抬眸看向那架棕黄色的古董手摇钢琴,像是自言自语般与她倾诉:
    “四岁那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协奏曲,那段旋律到现在我都记得。”
    “我能在他的音乐里感受到纯粹和自然。不必过分卖弄技巧就能让我印象深刻。”
    “每次听到,都能感觉灵魂被洗礼。”
    男人与她十指相交,而他的目光转移到一幅描绘莫扎特一家四口的油画上,连话题也转变:
    “诗允,你知不知他和你一样…有位很好的爸爸?”
    此刻,男人低沉的嗓音里似乎略显哀伤,齐诗允转脸看他,又沿着他的视线方向,端详起画作上所描绘的场景:
    年幼的莫扎特头戴白色假发身着华丽的巴洛克装束,在父母与姐姐围绕注视下练习键盘。画家笔触细腻用心,向每一位前来瞻仰的后人呈现出这个音乐世家除却音乐以外的亲子时光。
    听过他的话,齐诗允摇摇头,表示并未了解得如此深入。
    但她突然觉得对父亲于心有愧,终究是自己荒废了那一番心血。
    雷耀扬笑着摸摸她后脑勺,像是早已把她看透。
    他继续将莫扎特父亲如何悉心栽培教导子女的往事娓娓道来,直至两人将故居每个角落都走遍。
    比起香港时间即金钱的快节奏生活模式,萨尔茨堡的悠闲恣意简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两个钟头内,齐诗允买下不少精致纪念品作为收藏,又特意为几个朋友选了颇具特色的手信。雷耀扬手拎四五个礼品袋,保镖一样默默跟在她身侧。
    离开商业气息浓厚的盖特莱德街,两人在底蕴深厚的老城区走走停停,又去到附近《音乐之声》取景地之一的米拉贝尔花园里留影。
    午后阳光斜影在路面,初春的风还是冷,他们漫步在异国土地上谈天说地,就像任何一对深爱彼此的情侣。
    走出花园时女人忽然驻足,拉着他站在原地,伸手整理他大衣袖口不小心翻起的一角。
    就在她整理好抬头那一刻,脸上明媚的笑意荡漾进雷耀扬眼波里,令他忽然怔愣在原地。
    有时他望着她,总觉得又回到年少时那个习惯去讨好的自己,却又不像曾经那个卑微缺爱的雷昱阳。
    在离家那天起他便严厉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要做得不到回报的事。
    可即便他的冷血功利并不是空穴来风,但高傲姿态和习惯俯视里也夹含着些许伪装。
    明明他早就疲于去讨好,也不屑于去讨好。
    但自从遇见齐诗允,他才发觉自己仍可以去为一个人千方百计的费尽心思。即便他早已做好最坏打算,即便还可能会像从前一样得不到任何回报,他也甘之如饴。
    只不过现在很显然,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一厢情愿的讨好。
    就算她不曾亲口对他说过,他也明白他得到的不仅是回报,而是一颗全然爱他的真心。
    临近日落时分,在这座城最高处的要塞山上,雄伟的萨尔茨堡要塞被阳光照耀,变得金灿灿一片。来往山顶的城堡缆车沿着铁轨一路上行,算起来也不过两分钟的路程,却能让人在这趟短暂旅途中看到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抵达终点,走下车厢,雷耀扬牵着齐诗允登上阶梯,行至那座永不被攻克的萨尔茨堡。
    背后高耸坚固的城墙经历九百多年雪雨风霜,巍峨矗立于要塞山之巅,中世纪风貌犹存,即便站在阶梯上都会有君临天下的极权感。
    两人走到宽阔观景台上,视线变得更加开阔,双眼都不约而同望向脚下被落日染就成金黄的山丘和城池。
    猎猎的山风呼啸在耳边,齐诗允却不觉得冷,因为已经完全被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深深震撼。
    这里与太平山下的港岛夜景,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正屏息凝望时,男人从后将她拥进怀中,驼绒大衣里的温暖气息将她包围。
    熟悉的味道和温度陪伴着她在这陌生的国度,但凌霄阁那夜的电光灯海犹在记忆中…
    这一瞬,齐诗允忽然觉得风刮把眼眶刮得生疼。
    他们都有在向更好的方向改变,对吧?
    雷耀扬低下头轻嗅她清新淡雅的发香,在她发顶吻了又吻,血液也慢慢变得沸腾灼热。
    就像他早就所希望的那样,她终于和自己站在这里。
    而他期盼下一次,她是以一个与他比现在更加亲密的身份,和他共赏这份举世无双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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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又晚更了…向各位保证下一章肯定是大do特do(?  ??_??)?
    上一章把日期算错了,所以剧情有些小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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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PM:拍子数,音乐术语Beat  Per  Minute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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