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无锡迎来了秋分后的第一场雨。
    导演组当即决定,把薛绍的一场雨戏提前到今天来拍,正好还能节省一笔人工造雨的经费。
    这场戏的前情是,薛绍的长兄薛顗,参与了宗室李冲的谋反,事败,薛家受到牵连。
    太平提前得到消息后,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恳求薛绍逃去别处,远走高飞。武则天正在气头上,哪怕先避避风头也好。
    彼时的她,已有第四个孩子的身孕。
    薛绍挂念妻儿,不愿走,只言公道是非自在人心。
    但他拗不过生性固执的太平,只好驾着她特意找来的快马离开。
    那天,正落着雨,蹄声踏踏,薛绍满目模糊,也不知是雨是泪。
    走到半途,男人幡然停驻,拽紧缰绳,掉转马头,又快鞭返程。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太平,那个陪伴他好几个年华的小姑娘,他心爱的小公主,他舍不得她,他要重回她身边。
    也是这个难以诀别的回首,薛绍永远离开了太平。
    他被武皇的卫兵在薛府门口截走,再后来……就和史书当中记载的一样,身受重刑,伤逝狱中。
    至死,他都没再见过太平一面。
    拍戏的地方是太湖附近的一片大草场,很空阔,附近没什么建筑。
    没建筑也就意味着没避雨处,负责这场戏的b组,只能临时搭建出一个雨篷,不算大,勉强能囊括所有的设备和工作人员。
    剧务从马舍租来一匹很俊逸的马,身形健硕,鬃毛飞扬,周身都是油亮的纯黑色,像从国画里跑出来的一样。
    它被驯养员牵着,帅气的小样儿,吸引到不少人类女性的青眼。
    棚外还是毛毛雨,迷迷蒙蒙的,很没劲,没有剧情想要的设置和氛围。
    所以大家都在等待,等雨再大一点。
    傅廷川来这有一会了,他一身文服,坐在那,熟练地佩戴着各种防护措施,护膝,护腕绑腿等。
    剧组一向都本着“能不骑马就不骑马”的原则拍戏,但傅廷川这个演员,一向都本着“要骑马就一定会骑马”的原则拍戏。
    为求真实,他早几年特意去学过马术,骑马戏从不用马师替身,也不假骑靠后期,基本都是亲自上阵。
    技术再好,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完成一切,男人站起身,掸落宽大的衣袂,又回到那个公子如玉的模样。
    姜窕待在一旁,假装百无聊赖地看手机,实际上会时不时地,偷窥下傅廷川。
    这个人啊,专心做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皱眉,严肃到让全世界都心醉。
    考虑到要淋雨,他今天没化妆,纯素颜,仍旧有鹤立鸡群的容貌。
    大概是察觉到来自别处的、长时间的注目了,傅廷川陡然抬眼。
    姜窕飞速缩回视线,脸颊微红,外面的雨气,仿佛也成了澡堂的桑拿。
    吓死了,她真是花痴啊花痴……
    二十大几的人了,像个情窦初开的女中学生一样,在心里羞愧捂脸。
    皇天不负有心人。十点左右,外面的雨幕越来越明显了。淅淅沥沥,润物有声。
    头上的棚顶在滴答响,百亩草坪承接着自然的哺育,每片青叶都喝饱了水,泛出清亮的色泽。
    副导一拍手,“开拍了!动起来!”
    所有人抖擞精神,各就各位。
    傅廷川立于棚前,有些水珠滴在他鼻尖,再掉回地面,渗进土里。
    驯养员将黑骊马牵到不远的一处定点,等候着男主演前来驾驱。
    副导小跑到傅廷川身畔,关切地嘱咐:“无论如何,注意安全,不要玩命,效果到了就行。”
    眼前这男人拍戏经常玩命,大家心知肚明。
    “放心吧。”男人随口回道,胸有成竹。
    “行,好,”副导拍拍他肩膀,缓和气氛打趣说:“你可以出棚子洗天然澡了,淋湿点,争取一次拍完。”
    “嗯。”傅廷川应了声,信步走向那匹玄色良驹。
    身穿雨衣的摄像,立马扛着机器上轨道,助手跟在后边,寸步不离打伞。
    还有个定点,负责特写。
    姜窕也嘭一下撑开伞,走进雨幕。傅廷川虽然没化妆,但长假发还是用特殊胶水黏着的,天气这么恶劣,也要时刻注意会不会滑脱。
    雨丝在伞面上溅开水花,转瞬即逝。
    傅廷川和马师沟通着,顺手抚摩了几下大黑马的背脊。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呢,他突然掀袍上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组里的男人都快被帅瞎了,棚里沸腾着掌声和口哨,全场都在笑。
    姜窕也不由露出八颗贝齿。她不是张扬的个性,很少在人前开怀大笑,咧开嘴必定伴随着被捂住。但这会,很振奋,反正隔着雨,四面八方都是朦胧的,没人会看到。
    傅廷川试骑了两圈,雨越来越大,他在马背上没多久,浑身已湿透。
    很好,马很乖,他驱停在原处,表示可以,等导演喊开。
    副导捏近耳麦,刚要下令,就听见旁边有男人吼道:谁让你们过来的!!
    相当愤怒的口吻,像是不能理解。
    发脾气的人是张剧务,对象么……十几个女生,年纪都不大,应该是得到情报来探班的粉丝。
    被这么一吼,好几只都成了小鹌鹑,瑟瑟缩缩的,话都不敢回。
    领头的那个女孩胆子比较大,她试图解释:“我们……都是川哥的粉丝,就是想过来看看他,绝不耽误你们拍戏。”
    张剧务冷嘲:“你现在已经耽误我们拍戏了,你看看,”他隔空指向雨幕里的傅廷川:“你们川哥,就要为了你们,多淋几分钟的雨。”
    他接着环视棚子:“我们棚子就这么大,你们十几号人,呼啦啦一起挤过来干嘛呀!我们工作人员待哪?”
    眼见这群小女孩都湿哒哒的,还在淋雨,全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中年男人不免有些心疼,但嘴巴依旧没软下来:“伞呢?全都淋成这样,要我们把棚子让给你们啊。”
    “我们都是,从隔壁常州赶过来的,常州……没下雨,我们以为,无锡也不会……”
    “以为无锡不会有雨?没学过东边日出西边雨啊?”
    “我们想快点来,怕来晚了川哥拍完走了,就没买伞,对不起……”
    “哈哈哈,我真要被你们气笑了,我闺女要是像你们这样,为了追星都不顾身体健康,我回去就揍她一顿!看看她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张剧务一鼓作气地训斥加恐吓,到最后,那波小女孩儿,没有人再吭声。
    傅廷川不想浪费时间,继续试跑,加深人与马之间的默契。
    他远远望着,大概明白了这里发生着什么。
    副导脾性比较温吞,他赶快当和事佬:“行了吧老张,你也少说两句,你说这些屁话耽误的时间也不比她们少。”
    他看向那群小粉丝:“你们就在那站着,能进来多少是多少,我们这破棚子肯定容不下你们一大帮小公主,淋坏身子了,我们可不负责啊。”
    带头的那妹子立马稍息立正,笑得月牙弯弯,就差敬个礼了:“没事!我们傅叔也在淋雨,我们陪淋,应该的!”
    说是这么说,但副导还是吩咐人找了两三把闲置的伞给她们。
    “谢谢导演!”“导演您人真好!”“太感动了!”“谢谢你们!”“你们是最好的剧组!”小姑娘们受宠若惊,哈腰点头地道谢。
    饶是这样,这点挡雨工具还是不够她们十多个人使用的。
    她们就这样,卡在棚子的边缘,站在拮据的伞下,凉意袭来,少女们搓起手取暖。尽管身体有些冷,但眺望着她们的偶像,心里却满足而激动。
    姜窕站在那,紧握伞柄,眼睛还盯着这群小女孩。
    大概是身份一样,她感同身受,有些心疼她们。那些年轻的疯狂和执著,她不可能再回头重来了,而她们却在毫无怨言地进行着,她当初不敢也无力付诸实践的无悔与勇气。
    她当场做了个决定。
    她回头看傅廷川,男人还在试跑,导演还未喊开,应该不会耽误。
    她往棚子那走,步伐极快,不是走路,几乎能称得上跑步。
    迷蒙的视野里,原本踏踏实实站原地的女人,忽然往回走。
    傅廷川后扯缰绳,停下动作。
    他看见她停在棚子里,和导演说了几句,接着,她奔向他的那群粉丝,收起自己的伞,似乎打算交到她们手里。
    她想干吗?把伞让给那些小姑娘,然后自己淋雨?是不是有病?
    紧接着,棚子里所有人,注意到,傅廷川一夹马肚,前倾喊驾。
    黑马的速度陡然加快,他侧拉缰绳,控住方向,往雨篷的位置奔腾而来。
    草野茫茫,四只轻蹄交错,踩踏出满地的水珠。
    快到目的地时,男人猛拉缰绳,准确无误地刹停在粉丝跟前。
    霎时间,所有女孩亢奋地尖叫个不停,像一群发情期的可爱小母狼。
    姜窕抬头,惊愕地看向傅廷川。他很高,逆着光,策马而立。
    尽管如此,他脸上的烦躁还是表露无遗,她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可能这不爽的来源就是自己。
    然后,她听见他说:“把伞拿回去,她们是我的粉丝,先管好你自己。”
    嗓音像夹着漫天的冷风冷雨,凉飕飕的。
    啊啊啊啊啊,小姑娘们抱成一团,被他的“霸道总裁风”迷得快晕厥过去了。
    姜窕僵硬了一会,平静回:“我也是你粉丝,我不想她们淋雨。”
    “所以把伞给她们?你接着淋?很有意思啊?!”傅廷川的口吻已经有点冲人。他薄唇微动,一些水珠,从男人硬朗的下巴滴落。
    ……姜窕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傅廷川这人,原则性很强,应该是不想因为他的粉丝影响她们正常工作。她当即说清楚自己原本的打算:“孙青还有件雨衣在我包里,我把伞给她们,穿雨衣站岗,这样不是两全其美么?”
    傅廷川:“……”
    **
    傅廷川重新回到大雨里,他骑在马背上,越来越快。
    草场是空荡的,雨滴是冰凉的,风在呼啸,天地混沌,也许这样,他的头脑才能清醒点。
    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变得像真正的亡命之徒一般,策马狂奔回去,而那个姑娘,还没有淋到一滴雨珠。
    勒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在颤抖。
    湿漉的发丝黏在男人脸上、身上,他有些狼狈。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心理医生撒了谎。
    陆水仙问他:“怎么样,有结果吗?”
    他的手,在电话这端,慢握成拳。他故作冷静回道:“没有。”
    “没结果?”
    “不,没感觉。”
    陆水仙很诧异:“你那个化妆师的手比这个还漂亮?”
    “说不上,”傅廷川忽然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这种可能,只对一个女人的手有反应?”
    “说吧,你对哪个女人动心了?那个化妆师?”
    “我只是提个假设。”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只对一个女人的手有反应,”陆教授不再说话,许久,她才告诉他:
    “那就不是病了,是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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