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里,安素云缓步走来,行礼道:“陛下,已经办妥了。”
    辰曌手一抖,怔忪了许久,眼中从无助到迷茫,再到充满温柔。
    她这才缓缓地抬起头,微微一笑:“令熹微死了,就没人来打扰朕和琼林了。”
    “陛下……淑太妃早就死了,今日赐死的是……”
    “闭嘴!”辰曌怒极,随手拿起玉案,扔下了台阶。
    安素云垂首立在下方,不敢说话。
    玉案砸在她的身前,裂成了数块。
    “琼林还在寝宫中等朕回去呢。”辰曌的眼角眉梢充满了柔情。
    那是安素云从未见过的温柔。
    “这些日子苦了他了,你去叫御医来,为他好生医治。”辰曌说完,安素云却迟迟未动。
    “还不快去?”辰曌催促道。
    “江大人……他刚刚已经去了啊!尸首已经送往了城西的……”
    “你胡说!”辰曌一拂袖,御案上的奏章便散落了一地。
    安素云万分惊恐,立刻跪倒:“奴婢惶恐!”她全身颤抖,倒不是怕辰曌怪罪自己,她只是害怕辰曌的精神就此垮下。
    可是她多虑了。
    辰曌是一个帝王,她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的情绪失控,也仅仅只是一夜而已。
    当晚,她用了一夜的时间来悼念倾城祸国的牡丹公子,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仿佛他就陪在自己身旁,从未离开。
    而这夜之后,她再也没有露出过悲伤的情绪。
    她早已将真实的自己埋在心底,面上有的,始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先天下之忧而忧,先天下之乐而乐的模样。
    她是一个合格的君王。第二日,她仍能照常上朝。
    她扔掉了寝宫中所有关于江琼林的东西,就连那副美人图也收了起来,再不许任何人提起他。
    只不过偶尔,她批折子批乏了,会对身边人脱口而出,道:“琼林,这件事你怎么看?”
    但是旁人不敢接话,她久未听到回音,一转头,见身边的人是师内侍,便会一怔忪,再一声叹息,然后看着窗外的苍穹出神,只当是自己癔症又犯了了……
    七日后,江琼林下葬之时,没有几个人到场。反倒是武瑞安穿了一袭白衣,忙前忙后地指挥着众人将他妥善安葬。
    他看似闲来无事,可面上的表情却十分复杂,旁人看不明白那是个什么意味。
    似可惜,似同情,但更多的,却好似是欣赏。
    世人都道江琼林花心,秽乱后宫,才惹得龙颜大怒,但是知道事情始末的武瑞安心中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辰曌。
    在江琼林心中,这份感情真的可以做到无关风月,无关身份地位,只是为了完成自己心爱的女人的一个愿望罢了。
    在此之前,淑太妃总是辰曌心中的一根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到如今,母皇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淑太妃,也不知,她现在究竟开不开怀?
    武瑞安带着这份疑惑,却不打算去找辰曌求证。
    因为无论开怀与否,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无法干预,也不能去嘲笑。
    ……
    狄姜静听梵音四十九日后,回到太平府时,满大街听到的都是江琼林的死讯。民众议论纷纷,言语里或嘲笑,或不耻,或可惜,间或有之,不胜枚举。
    狄姜对此并不吃惊,反倒是问药,激动地立刻拉着狄姜,去武王府寻了武瑞安来问个清楚。
    武瑞安知道的也不多,他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后,又道:“江琼林到死也无悔,似乎是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自愿为之。”
    “我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问药虽然难以接受,但她再难受,也只不过是自己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下午。
    这些日子以来,问药在镇妖塔中听了四十九日的梵音,多多少少对她莽撞的性子起了些作用。也或许在江琼林走进见素医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罢。
    江琼林既然美得不似凡人,便不会长久的留在凡间……
    再往后的日子,旧闻渐渐被新的故事所取代,江琼林就像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
    他虽然在这太平府中,曾进过勾栏院,作为男娼而红极一时,再参与殿试一举夺魁,成为这届的魁首,他赴过琼林宴,当过四品大员,再到后来的登高跌重,香消玉殒……不管他的一生怎样精彩,可他终将会被时间所遗忘,被人尘封在记忆中。
    这样起伏的一个人的一生,最后竟然在心爱的人身上,却连一个怀念的神情也没有得到。
    “他真傻。”问药道。
    “他不傻,他只是太在意了。”狄姜淡淡一笑,对问药说了一个故事。
    她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可能是上辈子,也或许是上上辈子,有个生在乱世,却带着蕙质兰心的孩子不幸暴毙,惨死街边,在那样一个饿殍遍野的年代,根本没有人有心思管他,直到后来,有一富贵人家的小姐,解下了自己的衣裙,盖住了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尸身,而后,这个孩子便许愿,来世当结草衔环,报她一裙之恩。”
    “所以江琼林的上辈子是辰曌殓葬了他?”问药疑惑。
    “我只是打个比方,”狄姜摇了摇头,道:“或许具体的事件不是这样,但道理都是相通的。这辈子他爱她,是还了她上辈子的裹尸之恩;而被辰曌所爱的让她甘心付出一生的男人,或许就是上辈子殓葬了她的人。世事就是这样奇妙,周而复始,因果循环。”
    “原来如此……”问药张大了嘴,很快提起小竹篮,跑了出去。
    “你去哪?”狄姜一愣。
    “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为下辈子积积福!说不定下辈子就有个绝世无双的公子对我一心一意了!”
    “……”狄姜扶额,哑然失笑。
    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有来生,那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吧?
    她多希望有来生,可是他们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
    晚间,用晚饭时,问药又道:“掌柜的,下一世,辰皇会怎么样啊?”
    “她此生此世心愿皆了,下一世又有什么打紧呢?终不过一碗孟婆汤,便前尘尽忘。”狄姜一脸淡漠。
    “她还能喝孟婆汤?”问药大惊道:“她杀了那么多人,我还以为她会下畜生道呢。”
    “祸之福所倚,福之祸所依,她手上的杀孽多,可造福百姓的事也不少,功过相抵,下一世,该是要落在寻常布衣人家,过平凡的日子了。”
    “是么……那真是太不幸了。”问药神色一黯。
    狄姜一愣,“此话怎解?”
    “你想啊,下一世若有人娶了她回家,知道她曾是那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该有多恶心啊!”问药气愤填膺,活像是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狄姜倒吸一口凉气,默默扶额,决定不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
    当夜,三年没有翻开过的花神录再次被揭开了来。
    在第四卷的开头,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明明艳艳的开在纸上,繁花似锦,雍容华贵,让观赏之人恍若置身于大片的牡丹林中。
    她突然想起,问药第一次同自己说起牡丹公子的时候。
    她说:“牡丹公子国色天香,艳冠群芳,只稍稍往那一坐,便将常乐坊中所有的美姬都比了下去,他那一张脸啊……真真是祸国殃民。”
    狄姜见过江琼林在欢宜馆的样子,也见过他眼带孤高被旁人包养时的样子,她也能从旁人的嘴里,见到他在三殿之上,侃侃而谈,在大明宫前,舌战群臣的样子。
    还有那日在地牢里,他手捧着鸩酒杯,跪坐在肮脏的地牢里,背脊挺直不卑不亢,不自怜不自艾,却眼带温柔,含情脉脉的样子。
    这或许就是她心中的牡丹,曾有过盛放到极致的艳丽,也有面对凋零时无畏无惧的勇气。
    狄姜嘴角含笑,摇头叹息,终在花神录上填下了江琼林的名字。
    他的生平出现在花神录上,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席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在花神集上却显现了出来。
    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风景,到过最高的山巅,爱着的亦是这当世第一人,我有何恨有何怨?我爱的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我保护了我最爱的女人,我无悔,无怨。”
    狄姜嘴角含笑,手捧花神录,拈来白玉笔,在第四卷的末尾处,又亲自加上了一首前人赞一宠妃的诗词。
    诗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
    第四卷牡丹绝艳
    完。
    (江琼林的故事悲剧版完结,下一章会放一个小番外,算是更悲剧版,大家慎入……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喜剧版233333,见仁见智,我只顶着锅盖求推荐票~~月票~~~打赏~~~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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