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在看我。
    我常常看见的那名女孩。
    如梦似幻,却又真实无比,她如影随形,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没错,她像是幽灵一样,总在我四周徘徊。
    有时候我会不经意看见她,在那木製衣橱的后方。有时则是在我用餐时,我所坐的餐桌下方。有时在客厅的沙发后,看到她像在玩躲猫猫的孩子,调皮的躲在父亲身后对我微笑。甚至会在我洗澡时,在淋浴间的玻璃后看到她那熟悉的身影。
    那时候我才七岁,由于年纪尚小的关係,我无法单从她的外表判断她的年龄是否与我相近。但是心中的直觉告诉我,其实她是附近常找我玩的孩子,跟我无不相同,正值成长期的小孩。我有时候也会认为,她只是捨不得回家,而常常会跑来找我的孩子。
    一次、两次、三次,不知道几次了,她仍然在那我熟悉的角落看着我。然而这样反而不会令我对她觉得更加熟稔,我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交谈过,或许该说她根本就没有要跟我做朋友的意思。
    「你是谁?为什么常常来我们家?」
    这类的问句开始从我嘴巴说出,有时候我会趁父亲看报纸,或者母亲在厨房做晚饭跟他们说我看见了她,可是唯一得到的解答依然是:不知道。
    「小云,你是不是一个人玩太寂寞了?」母亲总会摸摸我的头,脸上带有点怜惜,可是我不需要他们的怜惜,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不要那些避重就轻的搪塞话语。
    「那是喜欢陪小孩子玩的神明喔!」父亲也一样摸摸我的头,半张脸从报纸后方露出来,他的脸上虽然掛着和蔼的笑,但我也觉得父亲是不是也是随便找个理由来欺骗我。
    「座敷童子,祂会在孩子小时候当他们的玩伴,等到渐渐长大后我们看就不见了。那名熟悉,却又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在生命中的玩伴。」
    父亲的话我听的很懵懂,甚至觉得他怎么开始讲鬼故事给我听了?
    「小云你一定是太寂寞,所以连座敷童子都来找你玩了。」
    我真的寂寞吗?或许真的是如此吧!
    我们家是一间私人诊所,父亲是诊所内的院长兼主治大夫,母亲也扮起家庭主妇跟护士的角色,就读大学的哥哥有时候也会出现在诊所内帮忙,让我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去上学?另外还有唯一的外聘医生──穆场叔叔,他的职位相当特殊,有时候会担任辅佐父亲的角色,扛上代理主治医生,假如父亲那一天刚好因为公务繁忙而分身乏术。
    我们家的诊所开在山脚下,虽然不是大诊所,但是在当地也算有相当名气。附近的住户只要一生病就会往我们这里跑,所以在营运方面算稳定,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属小康。
    其实在爷爷那一代,我们家是以人偶代工为生,爷爷是一名人偶匠师,会在村子的节庆上负责神明人偶与道具的铸造,偶而也会接邻近城市的订单。据说在爷爷那一代,这是一门非常吃香的行业,可能是因为当时是科学与经济刚起飞的年代,人们对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现象,仍然以鬼神与超自然现象来解释。在人偶这种似人非人的物体,于祭祀的场合,可以拿来当作神明的替身,作为自己心理安慰的对象。
    但到了父亲这一代,人偶匠师的职业渐渐没落,科技取代人们的生活,人们的见闻日益宽广,获取资讯的门路五花八门,怪力乱神这类词常常出现在大家口中,科学似乎才是所有事物的唯一解答。
    所以人偶匠师在父亲这一代后就完全断绝了,爷爷是相当理性的长辈,所以他也没有强迫父亲一定要接承自己的衣钵,就这样安详归西去了。
    到现在,爷爷的工作室还柠立在诊所旁的小道上,在那小道的尽头是一间放满未完成人偶,或者已完成的人形艺术品小屋,而现在也已经被深锁住,一段时间无人问津,却也是我这小孩不敢踏入的禁地。
    「有鬼喔!」
    常常在父母亲口中听到的一句话,假如我执意要去小屋探险时,他们总是会这样阻止我,惊恐的表情彷彿我会进入森林,从此一去不復返。
    而「鬼」这一名词,也在我七岁那一年,第一次完整理解它的涵义。它真正出现在我生命中可能不是七岁,有可能是更早以前。但这次,它却像火焰纹身,从此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
    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光听片面上父母亲对此名词的解释,而是在私底下他们没有发现的,彷彿全世界只有我可以看见的那个「她」。
    「里面有许多娃娃喔!那是爷爷很久以前製造出来的,全部都放在那间屋子内。」
    娃娃不是人们所珍爱之物吗?更实际来说,应该是一些大人还有小孩子最喜欢的物品。可是如果珍爱的话,为什么反而不让任何人再去接触它呢?为什么要从此将它弃置在小屋内不再开啟?
    「娃娃,如果人们很爱它时,它会產生灵魂。」父亲一样用报纸挡住自己半边脸跟我说着,只是眼前这个父亲又再次让我感到陌生。
    因为,我从没看过父亲是这样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被称做「面无表情」吧!
    「所以鬼是娃娃的灵魂吗?」我稚气的问,依然还搞不太懂这话中的涵义,切确来说也只听了一半。
    因为母亲接在后面说下去:「被人们爱惜的话,它可能会產生灵魂,它也可以被称为鬼,可是是好鬼。」
    「但如果长期被弃于角落后,它会渐渐变成恶灵危害人们,甚至会跑到家里恶作剧的!」母亲不想让年纪还小的我对布偶之物產生恐惧,所以稍稍的让我理解小屋内所隐藏的不能说的秘密。
    母亲的话有如坏掉的留声机,缓缓在空气中吐出在我耳膜内共鸣,听起来像是火灾警报声的冗长低鸣,让我差点捂住耳朵、闭上双眼,以为自己正在做一场噩梦。
    因为我又看见了,她在那!
    她在母亲身后的厨房,厨房内的琉璃台下的橱柜空间,橱柜的门扉被轻轻打开,那年纪跟我相仿的女孩慢慢探出头来,细长的黑色发丝垂落地面,白色小手也搀扶在橱柜边缘,用着她那几乎全黑的瞳仁注视着我,小小的红色嘴角微微上扬。
    她在看我,彷彿嘲笑年幼我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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