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回了玉琼殿。
    如他想的一般。
    ——燕东篱没走。
    而此时,上元宫宴已散尽,宫人们四处去熄灭灯盏,夜色迟了许久,缓慢笼罩皇城。
    燕东篱步履蹒跚,回到了玉琼殿外。
    他重新立回那处无人在意角落里,阴影中。
    远处有微光,照他身形时隐时现,面目模糊。
    他在等何皎皎,他不知道等不等到,等到了又该如何,可他还是如他计划般,回来等着。
    他给她拧了一个手钏,粗糙得很,但他想她喜欢猫,所以取了一个巧,应该也可以讨她笑一笑。
    何皎皎容易心软,是个良善的姑娘,不会给他难堪的。
    可是凌昭会,手钏在他靴底下彻底不成了样子,连带着他的手腕指骨一起。
    燕东篱来到齐周快七年了,今晚上第一回 对凌昭还手,但没什么用。
    他被凌昭揪着衣领拖走了,从始至终,他没跟他说一句话。
    扔下他后,凌昭也只锋利冷漠的笑了笑。
    天幕上忽然腾起了光,燕东篱再往黑暗的深处缩了缩,他仰头望天,右眼被五颜六色的繁复光彩映亮。
    一声声巨响,夜穹炸开了绚烂璀璨的烟花。
    转瞬即逝,前仆后继。
    同一片天空下,何皎皎也仰头在看这场盛大的烟火,神情略显兴奋。
    她很快回过神来,往下拍了拍凌昭的肩膀,大声道,“你再往左边一点点。”
    她坐在凌昭肩头,攥紧了系着红绸的木牌,挂到了最高的树梢上。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何皎皎听见凌昭高喊着问她:“何皎皎,你求了什么?”
    何皎皎扶着他的手滑落地上,人挤着人,少年臂膀登时护了过来,她得以空隙,踮脚凑到他耳边答:“平安!”
    “你废这么大劲儿,就求个平安啊?”
    何皎皎没再应他。
    凌昭懂什么啊,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第42章 春至
    ◎凌行止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二月十八。◎
    *
    上元过后, 雪无休止地落,齐周皇城整冬腊月,都拢在一片无际的雪景里。
    天实在太冷了, 哪怕苏皇后有心大办,也抵不住天寒地冻的萧索之意。
    至正月初八,嘉宁出嫁,白雪冻凝红绸, 寒风凄然吹得喜乐变了调。
    何皎皎观礼全程,脸上跟周围所有人一般兴高采烈的笑着,可眼里头, 竟一点儿喜气都没看出来。
    嘉宁还是不愿意嫁, 不愿意,也得嫁了。
    正月十四, 立了春,雪势依然不减。
    元宵节一过,太后恐出灾祸, 决定搬到京城外的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 食素礼佛, 为家国百姓祈福。
    何皎皎赖着要跟太后一起去,登上车辇都被老人家撵了下来。
    太后笑着骂她:“你个年轻姑娘家的成天往庙里跑,没得讨不吉利。”
    再过个把月, 何皎皎便满十五及笄了,太后怎么可能让她跟到寺庙里去过。
    何皎皎犟她不过, 灰溜溜回了玉琼殿守着。
    幸而一出正月, 雪终于停下。
    太后见她所求有应, 加之佛寺清净, 她同南山寺住持相谈甚欢, 干脆由小住改为了长住,归期不定了。
    二月十五,惊蛰当天下了一场如烟似雾的春雨。礼部与太常寺的几位大臣,去看了城外雪化后的耕田,回来后递了折子。
    凌行止便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了二月十八。
    齐周善农,每年开春,将由太后与皇后携宗亲命妇贵女,朝臣家眷,至城郊外山庄农田,春耕纺织七日,取一个生生不息、福泽延绵的好兆头。
    年轻的女儿家们,一般要过十三岁才能参加春桑礼。
    何皎皎今年第二回 去,出发前一天晚上,她兴奋地没睡着,翌日犯困得不行。
    前些日子下了雨,今日天气算不得晴朗,乌云半遮,隐见蔚蓝天空,漏下一两簇金柱般的光芒。
    去农庄的路上,何皎皎蜷在车厢里补觉。车辇慢悠悠驶出了城,恍惚听道路两旁山林有翠鸟清啼,忽地让一阵重重的马蹄声惊得拍翅而飞。
    “谁啊。”
    何皎皎揉着眼睛掀帘子去看,窗外一道红影携疾风往前掠去。
    她皱皱鼻尖,小脸困倦,扬声喊,“月霜姐姐?”
    随太后皇后出行,贵女们都老实规矩坐着马车,能肆意在道上打马疾驰的,除了苏月霜还能有谁?
    少女穿一身红色箭袖骑装,马尾高束,不佩钗环,不着脂粉,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她骑着一匹雪白骏马,跑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何皎皎喊她,勒绳掉头过来,“闷车里多没劲儿,我正找你呢。”
    苏月霜打马靠近何皎皎窗边,抬手扔过来某物,笑容明媚,“喏,鹌鹑,我春分那天在南山寺后山桃林办春日宴,你可不准不来。”
    她可是亲自来给何皎皎送的第一份请柬。
    何皎皎慌手慌脚接住,递给了身后的雪蕊让她好生收着,好奇地问道:“月霜姐姐,你怎地突然要办宴会啊?”
    不怪得她这般问,即是春日宴,肯定要请许多官家贵女。
    苏月霜不爱和同龄的小姐们待一块儿,除了她的生日宴,以前可从来没请她们聚过。
    何皎皎一句话问得苏月霜直皱眉,她哼出一声。
    “还不是我娘……”
    话到一半止住,见她面上薄红,温怒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请你吃席你就来,堵不住你的嘴?”
    苏月霜扭了头,神色微恼。
    何皎皎见她忽然小女儿作态,心下明白几分,不由得以袖掩唇笑了笑,“那我可得来吃你一顿好的。”
    今年……没几个月了,苏月霜要跟凌行止大婚,估计她娘见不得她眼高于顶,逼她出来跟女眷们人情往来。
    太子妃可不能一直仰着下巴朝人过日子。
    办在南山寺,多半还想到太后跟前凑个趣儿。
    苏月霜被何皎皎笑得更加恼怒,马都不骑了,蹬蹬上了她车辇来拧她。
    收拾得何皎皎告饶一路。
    庄子离京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各色布毡顶的马车在树荫小道停下。
    苏月霜拉着何皎皎去找苏皇后,瞧见前边温荣大公主扶着宫婢的手下了车,宫婢抱了一个团子似的小女童出来。
    温荣公主的女儿一岁出头,小名迢迢,正是缠人的时候。温荣不放心,把她也带来了。
    两人便过去跟温荣公主行礼问安。
    迢迢梳着两个小啾啾,大眼睛脸蛋子都滴溜儿圆,玉雪可爱。
    她们看见迢迢就不想走了,温荣从宫婢手里把迢迢接到怀里,抱着逗她,“迢迢要哪个小姨母抱抱啊。”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但是不敢抱,迢迢刚满月时她抱过一回,小婴儿浑身软乎乎没长骨头一样。
    她给吓着了,现在还怕,窜掇苏月霜去接:“月霜姐姐,你来抱。”
    温荣便笑容柔和地递给苏月霜,打趣她,“那让小表姨抱抱,咱们迢迢后边可喊不了几声小表姨咯。”
    嫁了凌行止,得改口喊二舅母。
    苏月霜羞得直跺脚,“大姐姐,你怎么也这样!”
    迢迢还不会喊人,但她不怕生,看苏月霜穿得鲜艳,“哇哇”地张嘴,往她身上扑。
    苏月霜不想抱也得接着,忙乱搂着迢迢,跟她烫手一样,且软软地往下漏。
    温荣耐心地帮她矫正姿势,何皎皎一边凑热闹,眸光不经意一偏,她也“哇”了一声,忙扯苏月霜去看。
    “是嘉宁姐姐的车么?”
    路口拐进来一辆华盖宝定的车辇,看形制是嘉宁的凤辇没错,引起何皎皎讶异的,是打马随在车辇旁的玄衣男人。
    距离不近,何皎皎看不清男人面目神情,但见他伴在嘉宁车辇窗外,微微伏了挺拔腰身,似在同车厢里的人说着话。
    车辇离众人还有一截路停下,男人同时下马来,车帘子掀开,嘉宁执了一柄团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她回身正对上何皎皎一行张望,“啪”得一下打开男人的手,团扇往上遮了脸。
    嘉宁显然是害羞了。
    “啧啧,赵玄通?”
    苏月霜搂着在她身上乱扒拉的迢迢自顾不暇,分出心来看,看得撇了嘴,“这么截子路还来送?”
    温荣笑她不懂,“人家正是新婚燕尔呢。”
    何皎皎此时此刻看见嘉宁,方安下了心。。
    这不是不挺好的么?
    嘉宁不让赵玄通过来跟她们打招呼,男人打马走了。
    等嘉宁再朝她们走过来,何皎皎三两步轻快迎上去,去惹人讨厌。
    她亲热地挽起嘉宁胳膊,嗓子掐得尖尖细细,在她耳边装哭道,“呜呜呜…我没有好日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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