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山画室位于一条狭窄深巷,地段虽偏,却是无数学画者的圣地。
    柳拂嬿拿了把折扇讲解绘画要点,深入浅出,四两拨千斤。
    学生纷纷赞叹:“不愧是江阑美院的老师。”
    她是上周临时答应来顶班的,本想靠着外快,早点填上那六百万的窟窿。
    结果现在六百万变六千万,这点报酬也成了杯水车薪。
    她一边觉得黑色幽默,一边继续讲解国画里“平远”、“高远”和“深远”的区别。
    课程结束,学生络绎不绝围上来问问题,柳拂嬿不忍拒绝,多待了四十分钟。
    直到最后一人也离开教室,她才拿出水杯喝水,又吃下一颗润喉糖。
    看看窗外,夜已然很深。小小的窄巷透不进月光,愈发显得伸手不见五指。
    早春的夜绿意匮乏,空气里氤着冰凉的雪气,昭示下一场雨夹雪不会太远。
    柳拂嬿轻轻打了个寒颤,关好窗。
    就在此时,一个满身戾气的身影,忽然冲进空无一人的教室。
    这种不打一声招呼就贸然闯入的举动,十分似曾相识。柳拂嬿刚冒出这个念头,一声怒喝就灌入耳中。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抬眼望去,薄成许就堵在门口。
    他没了半分光鲜模样,昂贵的潮牌卫衣上全是褶痕,脸上是彻夜未眠的憔悴,又因为这憔悴,而愈发显得冲动、激愤。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柳拂嬿无波无澜地垂着眼眸,“只是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凛冽的夜风拍击着窗户,助长了薄成许的邪火。而她语调冷如寒霜,更让人心生绝望。
    薄成许大脑一片空白,攥紧了拳头,疾步朝柳拂嬿走去。
    女人的容颜渐渐放大。
    小小的鹅蛋脸,漆黑的眸。眸色疏离又孤洁,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又仿佛早已看透异性的心。
    薄成许快要被这张脸逼疯了,红着眼圈看她,口不择言地喊出心里话。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冷漠的女人!”
    接下来,他竟然做出一个堪比偶像剧样板霸总的举动——
    先是绝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柳拂嬿的手腕。
    又蛮横地去抓她的肩膀,想要把人往怀里带。
    “薄成许。”
    就在此时,一个好听的声线,像冷泉洗濯玉石,静静地响起来。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只是这声音分明敛去了平日里浮于表面的温润,愈发沉郁矜冷,带着摄人的威势。
    薄成许如遭雷击,浑身狠颤,立刻松开手。
    未见来人,只听其声,和男人嗓音里流露出的那份清矜又桀骜的气度,就让柳拂嬿感到几分熟悉。
    而熟悉之上,又燃起些许隐秘的惺惺相惜。
    紧闭的唇瓣内,舌尖悄然放松下来,轻轻卷过冰凉的喉糖。
    自薄成许闯入教室后,柳拂嬿第一次抬起眸。
    夜雾浓沉,雪意凛冽。纯黑的迈巴赫驶入狭窄深巷,两盏银色的车灯照亮画室门扉。
    薄韫白逆着光,懒步自雾中走来。
    男人生得漆眉深目,温雅矜贵,眼形似工笔雕琢,重睑窄而深,五官优势极为明显。
    气质更令人过目不忘,一身暗色成衣勾勒出清落轮廓,比水墨画更加月白风清。
    此刻,光风霁月化作雾锁烟迷。
    男人修长身形沉沉地氤在凛然雪雾里,叫人捉摸不透。
    他眉眼懒散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却仅用不高不低的一声,就将冲动的薄成许定在了原地。
    之后,他才正过身,向柳拂嬿致歉。
    两人身高有些差距,言语时,薄韫白很好修养地微微欠下身。
    “侄子不懂事,见笑。”
    他收着目光,并不去贸然注视对方的肩膀和手臂,只问:“有没有伤到你?”
    分寸感恰到好处,温和却不逾距,令人如沐春风。
    “没有,”柳拂嬿将被捏红的手腕背到身后,“没关系。”
    薄韫白淡淡瞥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出的薄成许,沉下嗓音。
    “是他无礼在先,如果你希望用更严肃的法律手段介入这件事,我绝不包庇。”
    “你倒挺严厉。”
    柳拂嬿有些意外。眼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薄成许像泄气皮球般瘪下去,又觉得稀奇:“他很听你的话?”
    闻言,薄韫白似乎扯了扯唇。
    “大概是不敢不听。”
    “那你帮我做个见证,让你侄子别再来找我了,行吗?”
    柳拂嬿问得挺恳切。
    薄韫白看向一旁脸都吓白了的薄成许,语调没什么明显变化,听着甚至堪比和风细雨:“听见了吗?”
    结果一听这语气,薄成许的脸色由白转青,两条腿抖成筛子,比见了猫的老鼠还可怜。
    “听、听见了……”
    哭丧着说完这句,少年人扭头跑出画室,似有低低的哽咽溅落在夜风里。
    柳拂嬿实打实地松了口气。
    “回去我会罚他。”薄韫白言语耐心,似在抚慰,“小许性情冲动,不过从小到大,确实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出格事,吓到你了吗?”
    “没有。”柳拂嬿回得简洁。
    因为她清晰地察觉到,这人深夜前来,只是出于管教晚辈的责任感,跟关心自己半点不沾。
    而早在更久以前,晚宴对视那一秒,她便隐约发觉,这人纵有一副谦谦君子的皮囊,本质上却是她的同类。
    对一切都厌倦,所有温情都作伪。
    果然,薄韫白没有继续安慰她,只淡声道:“你胆子很大。”
    柳拂嬿自嘲:“见多了这种场面,谁都能攒下一点经验。”
    薄韫白似有不解:“什么经验?”
    当然是应对债主的经验。
    这句话被柳拂嬿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薄韫白打量四周。这里地段不好,环境也简陋。室内灰暗又不避风,森森的寒意从窗缝和墙根渗进来。
    水泥地坚硬,站久了一定不舒服。
    以她的才华,本不必在此兼职。
    不知怎的,又回想起进门前看到的那一幕。
    盛怒的薄成许欺近她,力量和体型都呈压倒性优势,她却好像一点都不恐惧。
    也不像是笃信对方不敢动手。
    而更像是因为,即使产生了肢体冲突,即使被暴力对待,她也无所谓。
    她对自己的这具躯体无所谓。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谓。
    对自己的人生无所谓。
    仿佛看见一颗被打碎在雪地里的琉璃,碎光凛然,刺了一下他波澜不惊的眸底。
    很少见的,薄韫白忽然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冒昧问一句,柳老师是否有经济方面的难题?”
    话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轻微不妥。
    交浅言深,是社交一忌。
    柳拂嬿却没有回答。
    那双曼妙长眸轻轻抬起,不解地望向面前这个陌生人,带着几分犹疑。
    “你怎么知道我姓柳?”
    第7章 薄荷茶
    薄韫白主导过许多次商务谈判。他精于此道,只要时机未至,绝不会吐露半点对己方不利的信息。
    不像此刻。
    他避开对方目光,漠声道:“那幅《悬月图》,有图章落款。”
    柳拂嬿这才想起,游艇上确实挂了一幅自己的画。
    她淡淡感慨一句:“薄先生真是观察入微。”
    回到刚才的问题,诚然,她不是听不出对方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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