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顺势强行看她另外一手,也是如此。
    显然,这是遭受过拶夹刑罚而留下的伤。
    絮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谁?谁对阿姐你下如此的手?”絮雨心痛之余,怒火中烧,然而话音未落,自己心中霎时也明白了过来。
    “是我阿耶,是他!对不对?他逼问你关于我的事?”
    卫茵娘此时神情已恢复平静,自絮雨手中抽回伤手道:“陛下已经对我开恩了。没提别的,更不曾与我计较李延一事,否则,以我做过的事,便是腰斩弃市,也是没什么可说的。阿妹你不必放在心上,千万更不要因我而与陛下起无谓的冲突。那样的话,阿姐才真是罪该万死。”
    她说完,下跪,郑重叩首。
    絮雨心里堵得发慌,立着发呆了片刻,将卫茵娘从地上扶起,送坐到床上,托住她那双布着乌青的手问:“真的没大碍吗?请郎中看过没?”
    她听闻受过拶夹的人,最后往往指骨碎裂,即便皮肉恢复如初,一双手也将彻底残废,连日常端碗握箸这样的事,也是做不了了。
    “真无大碍。”卫茵娘含笑道,动了动手指,“你瞧,并未伤骨,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我也看过郎中了,已在上药。过两天就能痊愈。”
    她十指动作还算灵活,看去,应当确实没如何伤骨。
    不但如此,絮雨见她为叫自己彻底安心,还要再去拿针线,说此刻便能做刺绣的活,赶忙将她一把拖了回来。
    “不用了。你手不要乱动,赶紧养好伤。”她望向卫茵娘方才藏药的奁盒。
    “我看那是宫中太医调的伤药,应当会比外面的好。是我阿耶后来又叫人送来的吗?阿姐你为何放着不用?”
    卫茵娘闻言,起初顿了一顿,很快,她点头称是,随即解释,有两瓶,她已在用另一瓶了,这瓶便未开封,暂时放着。
    絮雨这才终于稍稍心安了些。望着卫茵娘,迟疑着,终于还是将心中无数的话给压下了下去,再坐片刻,扶她躺下,只将自己如今的住址告诉她,叫她有事尽管来找,辞别出来,再去皇宫。
    因作那西王母图的缘故,她的名字此前已被加入宫门籍,往紫云宫所在的内宫,不受阻拦。
    她来到紫云宫,然而在她曾跌倒过的宫阶之下,脚步又停住了,望向前方那面白日里也照不进光的昏暗的殿门,陷入踌躇。这时,宫门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名年老的宫监,穿着内侍的衣着,面带笑容,向着絮雨行来。
    是赵中芳。
    絮雨呆住了。老宫监扶着宫门,抬起那一条残腿,迈出宫槛,就要下宫阶了,她急忙快步上去,扶住了人。
    “赵伴当!”
    赵中芳眼中满是欣慰和欢喜,却低着声道:“小郎君快撒手。老奴不敢当。”
    絮雨松开了手,跟着赵中芳来到她作过画的西殿,入小阁,四下再无旁人,才又哭又笑,问他何时回的宫。
    赵中芳不顾她的阻拦,先是向她行礼,跪地磕头,还没开口,先便流泪:“当年回宫之后,老奴没有立刻向陛下禀明实情,致令陛下受到蒙蔽。老奴对不起昭德皇后,对不起公主!全是老奴的罪!”
    絮雨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宦官,眼睛也红了。
    “这不能怪你,赵伴当,当日那样的情势之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上去,扶起老宦官。
    赵中芳拭去眼中的湿泪:“蒙陛下开恩恕罪,重召老奴回来了。老奴是昨夜被接回宫的。”
    那是和昨晚裴萧元回来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
    赵中芳又道:“小郎君还不知道吧?陛下听说郭典军还有一子,已叫裴二郎君对那孩子加以关照了。”
    絮雨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了片刻,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此刻他在做甚?昨日我入宫时,听杨在恩说,他不舒服,又不要太医了。”
    赵中芳眼中也露出浓重的忧虑之色:“陛下此刻应当就在精舍外殿阅事。昨夜老奴到来,与杨在恩谈了一番,也和几位太医见过面。医官们无不忧心忡忡,说……”
    他迟疑了下,停住。
    “医官怎么说?”絮雨立刻追问。
    赵中芳看一眼絮雨,终于道:“医官们说……陛下服用的丹丸,最初方子应是来自天竺,后被那些道官们拿去炼丹,添许多所谓的灵材,烧出来的丹丸,看似效验,实则当中应是火麻在起作用。”
    “陛下身上旧伤累积,近年又添风湿之症,加上日夜颠倒,忧思重虑,日损气血,发作时,伤处疼痛难忍,甚至手足不得屈伸,坐卧不得转侧。太医如何不知火麻功效?但此药虽可镇痛,他们一向却是不敢多用的。因药性极毒,且不能真正拔除病根,不过是暂缓疼痛罢了,只能偶服,绝不可常用,长久摄取,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毒害五脏,叫人愈发离不开它,到最后——”
    老宦官顿住,不敢再说下去了。
    絮雨听得心惊肉跳,失声嚷道:“这道理,太医们难道之前一回也不曾告知陛下?”
    赵中芳愁眉紧锁:“杨在恩说,此前医官也曾大胆对陛下讲过,但陛下听不进去。因深受伤痛折磨,厌烦用药温吞,只求速效,如此已有数月,好不容易前几日,太医们终于又得机会能为陛下会诊,然而药才开出来,不知怎的,昨日陛下又不用了,还是服丹丸止痛。”
    絮雨望向老宦官:“赵伴当,你服侍过陛下许多年,如今既然回宫了,务必要劝陛下远离丹药,听太医用药。”
    赵中芳又要下跪:“老奴实在无用,恐怕要辜负公主所托。方才药是煎好,也送了进去,陛下却只叫放下,不知喝了没。”
    “还有,光用药还是不够。医官之言,陛下也需多出来走走,沐浴日光,有助驱散体内寒邪。更要调和作息,少怒平性,多管齐下,方能慢慢调养好龙体。”
    絮雨出神片刻,道:“我去见陛下。”
    赵中芳面露欢喜之色:“老奴领公主去。”
    终于,絮雨再一次地走进那一间白日也燃着巨烛的殿室。皇帝靠坐在床,低头翻着奏章。她一眼便看到汤药未动,还静静地搁在案头,已是不见多少热气了。
    皇帝听到脚步声,略略抬头,瞥一眼跟在赵中芳身后慢慢走进来的絮雨,随即收目,仿佛没看到她似的,又听赵中芳弯腰禀话,说叶小郎君求见,也无反应,既不赶人,也没说留,继续手上的事。
    赵中芳便弯腰,领着哑监,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父女二人。
    絮雨站了片刻,慢慢走上前去:“陛下还不吃药吗?都快冷了!”
    皇帝停了手中的笔,抬目看她,一言不发。
    絮雨立刻想到昨天,她为给裴萧元求情,闯进来时,已是叫他阿耶了,咬了咬唇,改口:“阿耶,你还不吃药?”
    皇帝这才皱了皱眉:“太医开的什么劳什子的药,治不了病。还苦,又涩,喝不下去!”
    阿耶他从前就厌药味,身体再如何不适,宁可顶着,也绝不主动服药,总要阿娘或者她去哄,才肯勉强服用。
    她端起药,走到皇帝身前,双手直挺挺地举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喝!”
    皇帝抬头,和她对望片刻,终于,慢慢接过,喝了下去,随即,继续低头批着奏章。
    絮雨接回空碗,轻轻放下。
    “还有,往后不要再拿那丹丸作常药服用了。太医说,丹丸服得越多,对身体残害越重。”
    皇帝没有搭话。
    絮雨暂只能作罢,在殿内溜达,走了一圈,最后走到那垂落在地的重重帐幔之前,哗地一声掀开,往一旁收拢,用帐钩收起。
    随着帐幔拢起,刹那间,阳光射入,满殿生光。
    皇帝猝不及防,眯起双目,抬袖遮住眼,不悦地呵斥:“这是作甚?快放下!”
    絮雨非但不放,继续走去,将窗一面面地推开,令殿外的风连同鸟鸣之声入室,道:“太医还说,陛下要多晒日光。陛下不出殿,便只能如此。”
    皇帝面露气恼之色,顿了一顿,片刻后,大约是眼目渐渐适应光线,皱眉,背过身去,继续做起了事。
    絮雨看着皇帝的背影,又走了回去,迟疑一番,道:“卫家阿姐,就不能放过她吗?”
    皇帝抬目,啪地一声,将手中一本方阅毕的奏章丢到了床前的案头之上。
    “你当朕不知道吗?她助李延逃脱!略施小惩罢了,已是顾念你和她的旧情!否则,你以为她还能活到现在?”
    絮雨沉默了,低头立在皇帝床前一动不动。
    片刻后,皇帝抬起头,冷着脸朝外叫了声赵中芳。
    赵中芳走了进来,听到皇帝吩咐,令卫茵娘除去贱籍,恢复自由之身,往后去留随意,惊喜不已,看一眼絮雨,应是,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这下你总满意了吧?”等赵中芳走了,皇帝道。
    絮雨忍着心里涌出的想像小时候那样扑上去抱住她阿耶哭的冲动,红着眼,跪地道:“嫮儿代阿姐谢过陛下大恩。”
    皇帝看着跪拜道谢的絮雨,面上掠过一抹失望之色。沉默了一下,道:“昨夜裴二回去,可曾把朕的意思转给你?”
    絮雨自地上爬了起来,低低应是。
    “送过去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你若不愿,就回宫来。”
    絮雨垂头不语。
    皇帝看着她,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裴家那宅子就那么好?你这么想住在那里?”
    “他是我义兄,对我一向照顾有加。再说了,我刚搬去没几日,也不想再折腾。”絮雨小声辩解。
    皇帝盯她一眼,淡淡道:“你爱住就住吧。朕是管不了你的。”
    絮雨不再作声,又站片刻,见皇帝不再理会自己,执笔继续拿起奏章,便道:“太医的医嘱,阿耶不能不听。为阿耶自己的身体,还有圣朝的万民所系,丹丸不能再吃了!”
    “阿耶这里若是无事,我先去西殿了,为壁画收尾。”
    皇帝没反应。
    絮雨只好走出去,这时又听皇帝道:“裴家那个小厮,名唤青头的,心性纯直,人也乖巧,朕很是喜欢,不许为难他。你回去了,再带些糕点给他,就说是朕的赏赐。”
    絮雨看皇帝一眼,他没抬头,便应是,随后来到西殿,屏退杂念,开始为壁画描边收笔。
    赵中芳将方才皇帝的命令吩咐下去后,回来复命,看到絮雨已经不见了,皇帝独自站在槅窗前望着外面,背影凝定,若在思虑事情,不敢打扰,正要轻步退出,皇帝叫了他一声。
    “裴家二郎,你知道吗?”老宫监听到皇帝问。
    他上前,略一思忖,恭声地道:“老奴因长久在外,对裴家郎君所知不多,但听杨在恩提过几句,说他是少见的磊朗君子,贵胜英流,又蒙陛下器重,破格擢用,前途无量。入京虽时日不长,好似不少人家已是相中,有意结亲。”
    皇帝静默了片刻,转头道:“召宁王入宫,朕有事商议。”
    第57章
    宁王此番归京,时日算不得久,然而一番遭遇,却令他叫苦不迭。曲江宴留下的糟心事一大堆,这些天他奔走忙碌,亲问冯家儿子丧事,总算这两日方空了些,又得知裴萧元好似开罪皇帝被投入秘狱,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再次悬起,几番入宫求见,都被阻挡在外。去寻袁值探问虚实,那阉人表面看去恭恭敬敬,一问却是三不知,推得干干净净,宁王拿他也是没办法。
    实在是他与裴冀有过故交,如今又认定裴萧元是孙儿的师傅了,比起旁人,心里自然多了几分亲近,焦急不已,正与崔道嗣商议,是否将此事传到东都告知裴冀,忽然今早收到消息,裴家子已经回到衙署,除额头带着块不知哪里来的伤,人安然无恙。不但如此,据说,皇帝还为裴宅配齐奴仆,连宦官杨在恩也被派了过去,主修缮宅邸的事。
    前一天,这裴家儿还被传得沸沸扬扬,或在受着牢狱之灾,一夜过去,恩幸加倍。
    宁王还没揣摩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又获悉皇帝召见自己,赶忙更衣应召。他匆匆来到紫云宫,远远看到一名老宦官领着二宫监,立在宫门之外,似在等待自己,到了近前,等看清人,不由惊讶,竟是从前被皇帝驱出宫的宦官赵中芳。
    赵中芳资历深厚,早年在变乱里不知遭遇何事残了一条腿,过后总算侥幸归来。但好景不长,不知何故,后来又被皇帝驱逐出宫,至于去处,宁王隐隐也是知晓的,没有想到,如今他竟也回了。
    已有十数年未见,赵中芳看去苍老无比,但精神瞧着还好,满面笑容,慢慢地走了过来,迎接见礼。
    此地不宜说话,宦官来去,也涉及皇帝隐秘,宁王怎敢多问,也不叫赵中芳下拜,上去托承住他,略略寒暄两句,得知皇帝正在等着自己,赶忙入内。一走进殿室,又是吃了一惊。
    三年前西蕃战事结束过后,皇帝因旧疾难忍,渐渐不举朝会,召见臣子多在此殿,内中向来光线昏暗,白日也燃巨烛照明。然而此一刻,宁王看到往日用来遮光的重重帐幔皆是束起,明光亮堂,清风拂殿,皇帝独自靠在坐床之上,闭目似在小憩。
    他心中越发惊诧,环顾四周,一时愣住,直到皇帝睁眼,缓缓翻身坐直身体,这才醒神,急忙上去拜见,发现皇帝神情也是少见得平和,甚至带着笑意,唤他坐到近前说话。
    宁王压下满腹疑虑,坐到设在皇帝身畔的一张侧榻上,开口先问皇帝近日起居,说自己很是记挂,前两日请求觐见,今天便得以面圣,很是欢喜。
    皇帝点头,应说,早也想单独召他叙话,只今日方得空闲。接着便问他孙儿孙女的情况。
    宁王忙半起身作揖回话:“诲儿无事,近日都在家中读书。我那孙女当日虽受了些惊,好在也无大碍,休养几天,已是痊愈。多谢陛下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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