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今日崔府在慈恩寺为崔娘子举法会,会后,特意留了裴萧元,叮嘱他这几日不必为出行之事分心,先去照管母亲法会,至于陆吾司的事,自己会亲自帮他盯着。
    裴萧元很是感激,郑重行礼,韩克让叫他不必见外,说自己当年也曾被崔娘子的义举所震动,时至今日,记忆犹新。今逢先妣忌日,又是他入京后的首次祭祀,身为人子,岂能置身事外,就当是额外给予他的休假,叫他尽管放心过去。
    此事裴萧元本就有计划的,上司既也特意如此安排了,他便不再推脱,再次道谢,随后出宫,来到慈恩寺。
    王家女娘贞风如她之前所言,对忌日一事极是上心,早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慈恩寺知是崔府为已故裴家娘子崔氏做法会,也不敢怠慢,让出整一个观音堂用作接下来三日的法会会所,主持法会的,也是寺中有名的觉慧,常出入皇宫为太皇太后和贵人们宣讲佛法的高僧。
    裴萧元来到观音堂前,内中的法会已经开始。在缭绕的香烟和木鱼钟磬的合声当中,觉慧领着一众僧人们正在整齐地诵着经。裴萧元于门外听了片刻,听出他们诵的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接着他走到门外,第一眼看到的是青头。
    最近他都在这里受着差遣,应也乏累不堪,耳中听着经文,人靠在堂门上,歪过去头,站着就打起了瞌睡。王氏被众多妇人们簇着,正坐在法堂中央的位置上。妇人们无不珠翠满头,绫罗绕身,她们大多应是来自崔氏或是王氏的亲眷,当中许多人,裴萧元此前连面也不曾见过,并不认识。
    王贞风跪坐在王氏身边的一张蒲团上。观音堂中,今日只她一人打扮素淡,穿一领淡蓝襦,系月白裙,看去反而显眼。她正双手合十停在胸前,凝神若在虔诚祝祷。
    立在堂廊下的崔府仆妇因裴萧元到来,发出了一点动静,引得她转头,看到是裴萧元,眼眸微亮,很快,起身轻步走了出来。裴萧元便随她来到堂外稍远一些的一片空地上,向她行礼,为此事劳她费心而致谢。
    王贞风赶忙辞谢,笑道:“这种本来就是我们妇人操办的事,何曾听说过男子过问这些的,何况裴郎君你公事繁忙。再说了,有青头在,也帮了我不少,郎君又何必如此见外。”
    裴萧元道:“那便不与你客气了,往后你若有事,也尽管开口。我若能帮,必会助你。”
    王贞风望着他,顿了一下,随即深深向他行礼,低声道谢。
    裴萧元摆了摆手。说完客套话,切入正题,提醒她法会结束后,将一应全部花费告诉青头,勿遗漏当中任何一项。王贞风听了,正要回话,身后传来脚步声,扭脸见是王氏出来了。原来方才有仆妇进去提醒她,裴萧元来了。
    见王氏在几名仆妇的陪伴下春风满面走来,裴萧元便行礼,唤一声舅母,随即重复方才他和王贞风讲的话,却惹得王氏很是不悦,责备他一番,说崔娘子是自己小姑,莫说做这一场法事,本也费不了多少钱,便是当真要花许多,也是自己做长辈的当负担的,怎会要他这个做晚辈的出,若是传出去,叫别人如何看她。
    她既如此发话,裴萧元便思忖将此次花费折作下个节次的拜礼送她,免得此刻争执不下,于是作罢,只道了谢。
    王氏这才重又满意起来,将近畔的仆妇打发走,接着问了几句圣人此次出行避暑的事。这些事裴萧元自然不会多说,敷衍几句,听到王氏又道:“这回你母亲的法事,舅母一个人,便是三头六臂怕也照应不来,幸好边上还有七娘在。里里外外,哪一处没有七娘的功劳。不是舅母夸自家人,这么多年,我就没有见过像七娘这么好的女娘,长得百里挑一,熟读女书,人又能干。”
    七娘便是王贞风的小名。她听到王氏在裴萧元面前如此称赞自己,便是再落落大方,也难免羞赧,一时面颊浮出淡淡红晕,慌忙要走,却被王氏握住了手,只得停步,慢慢低下了头。
    裴萧元听到,再次郑重转向王贞风作揖。王贞风有些不敢看他,转向王氏道:“姑母!方才裴郎君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王氏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抚,笑道:“以你对二郎母亲的这份心意,他便是向你道再多的谢,也是应当。”
    裴萧元神情如常,依王氏的意思,再次言谢。这时观音堂内诵经声止,开始招魂引魄,以渡苦海,一时铙钵喧天,木鱼声更是急震如雨,听去热闹无比。他便微笑说想进去了,说完,向着慢慢抬眼望来的王贞风略略颔首,迈步而去。
    再片刻,也不知王氏和王贞风又说了些什么,王氏领着王贞风也转了回来,归坐。
    王贞风静坐,等到这一段法事完毕,暂歇的功夫,悄悄转头望向裴家郎君方才入座的那角落的位置,发现他人是已不见了。
    她寻一个借口出来,在观音堂周围走了一圈,没寻到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裴家小厮青头,却听小厮说,主人方才叫他告知一声,他另外有事,先行去了,这边的事,暂再交托给她。
    裴萧元离开了热热闹闹做着法事的慈恩寺,带着两名等在外的随从,悄然来到位于长安最南角的一个坊城里。
    此坊远离闹市,当中除了一处占地极大的围起来用以为皇家种植桃、杏等鲜果的果园,其余地界,放眼望去,皆为荒田。只在果园近旁,一所废弃寺庙的周围,开垦了几片菜畦,聚居着大约二三十户的人家。
    很多年前,在北渊一战里,跟随神虎大将军裴固出关狙敌的八百壮士身死。他们当中的部分人家因为各种原因,在战后只剩了孤儿或是寡妻、老母。朝廷将人都安置在了此处,叫男丁在皇家果园中做事,妇人则为内府纺绩织布,以此过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至今日,这一群人已被世人遗忘。他们自生自灭,仿佛再也没有谁能记得起来,在这繁华都城的荒凉一隅里,至今还生活着这样几十户人家。更没有人想得起他们的父祖曾经为圣朝所立的功业,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不曾在皇家人争夺皇位的时候站对位置。
    裴萧元走入这座头顶到处都是破漏天洞的荒寺时,心情是沉重的。
    一直以来,他的伯父裴冀记着这些人,每年都会将他的俸禄和河东祖上田庄的所得折成钱,叫人送来这里济助。但伯父一生不营私业,两袖清风,祖上田庄也是不大,所能出的资助,毕竟有限。
    当日曾追随他父亲战死的旧部,他们的妻儿老母,状况丝毫没有改善,如今还是只能凭着头顶的这几片破瓦聊以挡风避雨,艰难度日。
    慈恩寺里正在举行的那一场盛大的法事,固然是对他亡母的追思,但裴萧元相信,母亲若真在天有灵,在她忌日到来之时,想必她更愿意叫他来此,代她探望这些父亲旧部的家人们。
    他今天带了些钱来,准备各家发放一些,代替母亲表达心意。在经过那间门墙倒塌破败不堪的天王殿时,意外发现,殿中竟立着一尊崭新的牌位,龛前供着两柱清香,牌位所请之人,竟是他的母亲崔娘子。
    他叫住了一个跟上来好奇看着自己的孩童,问是怎么回事。那童子穿件新衣,手里抓着一只果子,话还不大会说,喊来他的祖母。
    裴萧元这才知道,原来昨日,已经有人来过了。
    “是一个生得很俊的小郎君,说知道我们这些人家在此住了很多年,过来看我们。他给每家都发了两贯钱,一斗米,一条羊腿,还有布、鞋,连治头痛和痢疾的药丸都准备了!对了,那小郎君还说,过两天就叫人来帮我们修房顶,往后下雨,再也不用怕漏了!”
    他到来的动静,将住这里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听他问此,七嘴八舌争着讲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欢喜的笑容。
    “大将军和崔娘子虽然不在了,但裴家一直都还记着我们的。昨日那小郎君也说,他是已故裴门崔娘子的故人,是代崔娘子来看望我们的。今日是崔娘子的忌日,我们便在此立了一个牌位。”
    众人说着,纷纷走了过去,向着牌位下拜磕头。
    母亲的故人?俊俏的小郎君?
    到底是谁?
    裴萧元怔立了片刻,回神,吩咐随从将带来的钱发下去,自己转身匆匆离去。
    他来到皇宫,等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心神带着几缕不宁。
    片刻后,当日那名带着絮雨出过宫的宦官张顺独自匆匆赶来,听他问荒坊的事,迟疑了下,点头道:“郎君猜得没错。叶小郎君确实问过奴,是奴告诉他有这么一件事的。”
    “他吩咐我,不要讲出去。”
    第66章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里,裴萧元再无心思去做别的事了。
    皇帝出行之事,不必他费神,韩克让刚给了他三日休假。
    慈恩寺那边……
    他在或不在,对法事并无影响。
    实话说,心中固然还是有几分犹豫在的。但突然意外得知的这件事,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他的那几分犹豫,很快就被心中如排山而出的感动和感激之情给冲得微不足道。
    再忆起早上在宫门外和她偶遇的那一幕,他更是有了一种一刻也等不住的感觉,想再见到她的面,像从前那样伴在她的身边。无论她是登山还是作画,他都在旁守着,接她一起回城。
    裴萧元从曹宦口中问来他们今日出行的路线,牵来金乌骓,出城便追了出去。金乌骓速度极快,随从坐骑脚力不及,很快就被他落在后面,甩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但天公仿佛不大作美,傍晚,行至半路,竟雷鸣闪电,天下起大雨。他未携雨具,更不想因避雨而耽搁行程,冒雨继续前行。
    不过,正如他跨下的宝马,狂风骤雨非但没有叫它退缩,风雨之中,它反而跑得更是酣畅,奋发扬蹄,他亦是如斯,天气丝毫没有影响他渴盼见她的心情。
    这个晚上,最后当他独自骑马赶到画院一行人今夜落脚的所在时,天已漆黑一片,他更是浑身湿透,上下没一处是干的,靴筒里积的雨水几可养鱼。但他的心情,比之白天出发之时更为雀跃,甚至,有如还残带着几分平常少有的因在暴雨里放马狂奔而得的酣畅激荡之感。
    这所别院位于山麓之中,夜雨方止,天籁寂静。他拍开大门,看见院内灯火通明,客堂的方向,更是飘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弦乐歌舞之声,仿佛内中今晚正在宴客。
    出发前他是知悉的,这所位于城外山脚下的别院的主人,是龙武卫大将军范希明。他和对方平常虽无私交,但关系还算可以。
    出来为他开门的人是此间门房,听他自报身份,说来找夜宿在此的一位宫廷画师,忙将他引入。
    和裴萧元方才猜测的一样,门房讲,堂中正在举行夜宴,他要找的人,此刻应当就在那里。
    裴萧元便往宴堂行去,快到时,遇见立在堂外的张敦义。
    张敦义便是此前韩克让派去永宁宅的那位金吾卫副将。早上也是他带队护送画院的一干人出城。此刻他正亲自在此值守,忽然看到裴萧元浑身湿漉漉地走来,甚是惊讶,急忙来迎。听他说是有事来寻叶小郎君的,立刻点头,说人就在里面,领他往里走去。
    裴萧元随口问,夜宴是何人所摆。
    张敦义说,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白天带队出城打猎,也入住别院,遇到画院的人,一改往日狂傲之态,于晚间设宴,力邀宋伯康等人入宴,众人受宠若惊之余,自然也不敢拂他脸面,欣然赴宴。人都在里面了。
    裴萧元不由一怔。
    他当然知道,范希明是宇文峙的上司,也是西平郡王的故交好友,平日对宇文峙很是照应,将城外别院借他打猎暂住,再正常不过。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巧,会是同一日,宇文峙也出现在了这里。
    此时他已行至宴堂近畔,听到里面乐声大作,节律急促而激扬,他听出来了,奏的是破阵乐。
    “是否要卑职去将叶小郎君请出来?”
    张敦义知宇文峙和他有些怨隙,怕不方便,迟疑了下,问道。
    裴萧元略一犹疑,叫他不必打扰众人兴致。
    他自行登阶,行到宴堂之前。
    慢慢地,他停了脚步。
    堂中灯火辉煌,东西北三面均设筵案。宋伯康等人果然都在,各人酒应已喝下不少,满面红光。宋伯康更是醉态毕露,坐都坐不稳了,半闭着眼,歪靠在坐床上。
    她也在。一个人坐一张独席,背靠隐囊,正在望着堂中那随了乐曲在献舞的人。
    献舞者不是别人,正是今晚此间别院的半个主人,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而那十来个原本应当作舞娱宾的伶女,此刻反倒全都站在一旁观舞去了。
    原来方才筵席正酣,她们如常献舞,宇文峙忽然站起来将人赶了下去,自己拔剑,说,圣人苍山之行在即,到时他是破阵舞的参与勇士之一,命乐工奏破阵乐,他要亲自舞剑一番,为今夜筵席助兴。
    欢宴若逢高潮,主家兴起,亲自上场为宾客奏乐或是起舞,这是常见之事,本没什么。但世子看去已是醉酒,方才提剑走出来时,脚步都显踉跄。
    众人原本有些担心,但他自己要求如此,谁又敢拦,只能看着他上。不料,他看似半醉,在乐声奏起之后,应着歌节,转腕旋足,剑光便随之飒飒而动,时而沉凝有力,如若岳峙,挟持风云之势,时而迅捷,如若闪电裂空,清光流过,时而横击,时而劈刺,身姿矫健如龙,腰背又灵动如蛇。
    一场剑舞下来,直叫周围之人看得目不转睛。
    忽然此时,破阵乐停,他随之收势。
    伴着最后一道在空中闪掠而过的剑光,他倏然收步,横剑在了胸前。
    众人回过神,这才看清,原来方才他那最后一剑,是削劈下了一枝插在他近畔案头的美人瓶中的海棠花。
    娇媚的花枝,此刻便静卧在他手中的三尺青锋之上,只见他笑吟吟地环顾四周,似在寻找将要献花的人。
    这一场剑舞本就极是精彩,兼具雄浑的力量和阴柔的美感,叫人看得心惊动魄,又眼花缭乱,何况世子今晚的打扮风流出众,赤色华服,乌发金冠,或因酒意上涌,此刻停下舞剑,更是面若桃花,目蕴流霞。
    他那两道目光扫过周围众人之时,伶女们怦然心动,个个屏住呼吸凝望,心中无不暗暗盼望他能将这一枝海棠递到自己面前。
    不料,只见他的双目最后转向一直静坐在独案后的那一名青衣小郎君的身上,落定,举着卧花之剑,又踉跄走去,最后,停在案前,隔案,将那一支海棠用剑挑着,送到了那小郎君的面前。
    这一幕叫堂中之人看得未免过于意外。莫说众女郎失落,画院里今日出来的王春雷、林明远等人目瞪口呆,连方才醉得已经坐不住了的宋伯康也睁开了眼,心里好似明白了,为何这世子今日竟屈尊俯就,和他们这些平日素无往来的画师热络至此地步。
    一时众人神色各异,堂中鸦雀无声。
    絮雨的视线自剑尖上挑着的那一枝海棠上抬起,望向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只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宇文峙,和他对望片刻,慢慢探手,拈起他剑尖上的花枝,接着,自座上起身,绕案走到他面前,举臂,将手中那一枝娇艳的海棠花簪回在了他的耳后。
    接着,她对众人笑道:“今晚不早了,世子醉得也是不轻,散了吧。来人,送世子去休息——”
    她的目光转向宴堂大门的方向,忽然看到一道人影,顿住,反应过来,朝外快步走去。
    第67章
    裴萧元退到了宴堂外的门廊下,站在那里等她。待她走到自己面前,含着淡淡笑意,向她点了点头。
    门廊下燃着一只照明的灯笼,光影昏昧,但也足够能叫人看清了,来此之前,他应是刚刚冒雨行过一段不短的夜路。
    她的目光从他全身掠过,他滴水的发,潮湿的衣裳,以及,脚上那一双显然吸满了水的看去沉重无比的靴。
    他应是觉察到她眼中难掩的诧异之色,循她目光,低头飞快看了眼自己这一副可称作是狼狈至极的模样,似正想解释什么,只听噔噔噔一阵步足之声从宴堂里传出,宇文峙追了出来。
    他用齿叼着她方才簪回在他耳后的那一枝海棠花,就这样衔在口角,步履略带几分不稳,一径行到了她的身后,方停下脚步,上下打量裴萧元几眼,接着松齿,将那一枝花改插到自己腰上,这才出声招呼了起来:“裴司丞?怎的你成这副模样?险些我都认不出来了!快快快!我正在堂中设宴,你若不是不弃,不如也进来喝一杯?”
    他的语气听去极是热情,姿态也和主人无二。自己话音落下,不待裴萧元出声,又高声呼唤婢女来,领客入内更衣,先换去这一身被雨打湿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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