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早重新转头回去,水房中的身影才又开始动,她也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怒吼,言早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被人推到水池面前,踉跄之下只能用手紧握水池的边缘。
    围住“他”的几个影子看起来都是女生,其中一个人把一摞餐盘摔到他面前。
    水池被堵住了,餐盘坠入水池溅起的水花砸了“他”一脸。
    然后,然后 言早睁大眼睛。
    “他”的头被摁在水池中,带着油污的水灌进鼻腔。
    世界更不清晰。言早又看见盛开的油花,似乎这个人的存在也像洁白瓷砖上的油腻污迹一样。
    头挣扎抬起,又被摁下去。仿佛在跟你玩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
    好痛。
    言早知道这种感觉,从鼻腔到喉咙都会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人下意识地想要睁眼,但是结果也只是多痛一个地方。
    一只漂亮的手打开另一道水管。冷水和热水交替,本来是为了学生更方便洗清油污的贴心设计,却给此刻的折磨更加一层。
    热水烫红了“他”的脸,言早只能看见一截脖颈和小半张侧脸。
    “他”想挣扎,水顺着洁白的脖颈流下来,染湿了黑白相间的校服。
    在h镇的冬天,如果只是里面的衣服湿了倒也还好。但女生用手掌盛起一捧水,笑着浇在“他”的头上,又顺手泼在“他”的外套上。
    女生似乎已经不生气了,甚至在这种折磨中得到了乐趣。
    “他”本来还在挣扎,但接连不断的呛水已经令“他”失去了力气。
    言早闻到油脂和腐败饭菜的气味,还带着点儿腥。
    它们近得似乎就是在言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言早用力吸吸鼻子,不是,刚才的一切,包括言早回忆起来的痛,都不是言早的错觉。
    她的感受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这里卑劣地偷窥,一半在替“他”承受这恐怖的一切。
    人都去哪儿了啊?
    言早在心里一遍遍地质问,怎么没有一个人去帮帮他。
    她又转过头去看身后,恶意与肆无忌惮铸成壁垒,把本就软弱的沉默挡在外面。
    所有没有名字的、漠不关心的眼睛
    眼睛就像星星,但是此时此刻,所有的星星都熄灭了。
    言早想要大喊,想要上前阻止,却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洗干净?你倒是给我洗干净啊!”
    言早现在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每一个字,还有污水涌入鼻腔和喉咙的“咕噜噜”的声音。
    女生厌恶地跺了一下脚,洁白的鞋面上沾染上点点油污。
    她转过身,看水房外面的人,好看的五官天真地皱起来,对于比她弱小的人来说就成了残忍。
    言早终于看清女生的脸,刚才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而这一切都朦胧得好似涂了一层融化的油脂。
    那个人是金语语。
    金语语又开口道:“真是脏死了!”
    又有其他人补上她的位置。
    “真是脏死了!”
    “咕噜噜 ”
    在她还没转头的时候,言早就感觉这个背影很熟悉。
    可金语语现在的声音太尖了,她还没听过她这样尖细刻薄的语调。这和言早遇到的她想要逃避恐惧的声音、崩溃颤抖的声音都不一样,现在的她是施与恐惧的人。
    水池边的折磨还没有停下。如果所有人都讨厌一个人,那就是那个人做错了吗?
    究竟有多少双眼睛里投射的是恶意,又有多少眼睛变成了熄灭的星星。
    而金语语真的有那么坏吗,言早又有点儿困惑,她想起一些高中的片段,她记得始终在讲台旁闪闪发光的倒计时牌匾,记得她组织班级汇演时闪闪发光的眼睛。言早和她不熟悉,但她对身边的朋友很好,言早也知道这样评判一个人这是很孩子气的表述。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又为什么会去伤害别人呢?还是说总有一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不算是人?言早心中涌出一股极酸的水流,带着涩,她为“他”伤心。
    金语语又转过身去,言早知道她想做什么。
    不要!
    停下来!
    可是没有用。言早觉得身边的空气变得稀薄,直到被抽至真空,使她的声音再也传递不出去。
    她只是一个懦弱的人。这些话,这些勇气,晚了两千多个昼夜。留下的只有遗憾和伪善。
    这是她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吗?这是她一直埋藏着的真相吗?
    她渴望,渴望自己挺身而出,她不是想要做“他”的英雄,只是不愿意永远愧怍地活。
    但没有。
    言早必须要接受,被她遗忘了的真相,
    她,也是那些眼睛的一员。
    她身边的空气从来都没有被抽干,只是她没有试着发出声音。
    那个唯一没有转过头的影子倒下,言早已经明白那是谁。
    对不起。言早在心里说着。
    随着瘦弱的肩膀磕在肮脏的水泥地面上,回忆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荡起涟漪。
    那个泛着油光的世界也似乎支离破碎。
    铁勺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缓缓停下,金属之间摩擦,发出小声的“刺啦”声。
    影子消失了,眼睛也消失了。
    言早抬头,看见对面金语语的脸。
    金语语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但是她顾不上擦,因为她的手在无意识地抖着。
    言早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在金语语和何美娜聊天的时候,她有提过她现在在做记者。那张摧毁别人的手也抚慰过无辜的人。
    那双践踏别人尊严的脚也踏上过追寻真相的险途。
    她自己不也是吗,想着再帮助一些人,不是善良,而是赎罪。人就是这么矛盾,即使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也不能说永远没有做过错事。
    金语语终于从呆滞中脱离出来,她用力站起来,膝盖狠狠撞上餐桌。
    言早看过去,一时之间,金语语还有点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她干涩的眼眶中涌起眼泪,又在触碰到言早视线时带着惊恐别开眼睛。
    “你 !”她只是开了口,却没有说下去。
    言早了然,金语语应该也想起了什么,甚至和她一样被拉回记忆中。
    如果说她扮演的是看客,金语语是施暴者,那“他”在哪里?
    她转过头看坐在身边的柏严,企图从中窥得一些颤抖或者动摇。
    但言早发现什么都没有。
    看到言早看他,他的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笑,其中复杂的意蕴甚至来不及言早去揣测。
    然后他递给言早一片纸巾,“擦一下吧。”,柏严对她说。
    言早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手掌亮晶晶得,上面都是汗水和泪水。
    第7章
    言早接过纸巾,慢慢地擦干脸。
    在她擦脸的时候,柏严还帮她把餐盘上的一盒牛奶插上吸管递到她面前,这是刚才打饭时食堂阿姨附赠的。
    对面的金语语已经坐下,膝盖的疼痛现在才反应出来,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眼睛。
    言早也不管她刚才对于食堂饭菜的猜测了,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把喉咙涌起来的酸和涩冲掉。
    柏严没有提出问题,好像她们两个没有任何奇怪之处。言早看他淡定的样子,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相对于其他人来说,言早很信任他。
    她也会对他做出一些不好的猜测,但是猜测是一回事,信任是另一回事。
    虽然他是这些人中她最陌生的,但他让她感觉到安心。言早在和其他六个人接触的时候,总会没有由来地感受到厌恶和烦躁。
    何美娜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言早和金语语身上的不对劲,她放下勺子,问:“你们怎么了?”
    周滂也看过来。
    言早不愿意说,没想到金语语比她还要早开口。
    金语语垂着头,声音有些低沉,和言早之前听过的她尖尖细细的声音截然不同,“没什么 刚才就是太害怕了。”
    没想到金语语会隐瞒,不过也算有道理,这种离奇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一定会有人信,虽然现在他们已经陷入离奇中。还有另一个更靠谱的理由, 金语语不愿意承认。
    哪怕言早也不愿意面对自己曾经是一个懦弱的旁观者,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金语语当然不想开口说自己做过什么。
    即使到现在,他们也没有一个人重新提起“他”,即使“他”充斥着他们每一分每一刻。
    “他”就是他们房间里的大象,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又默不作声。
    其他人又看向言早,言早沉默地附和着点头。于是也没有人追问下去。
    见路人都差不多散去,他们所在的角落已经成了安全区域,周滂小声地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他搓搓手指,显得有些激动,“我们现在就好像在一个程序里。”
    所有人都认真聆听,周滂越说越快,“距离我们越近的人, 我是指关系,也就越生动,而距离我们越远的人,程序就越粗糙。”
    他用了“生动”,和言早之前想的一样,但是言早却没有感觉同样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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