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虞明清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惊慌,这并非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不重要,而是他发现,惊慌没有意义。
    已经发生的,即将发生的,都是他无法改变的,就像当年江折意的离开,就算江折意最后给他打过电话,也只会像江折意想的那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
    没有第二种结果。
    虞明清伸手触碰墓碑上江折意的照片,照片是被嵌在里面的,还有保护罩,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它的轻微褪色,和四周内壁的一圈斑驳痕迹。
    虞明清早上照过镜子,现在看着照片上的人,忽然发现对比对方,自己似乎更老一些。
    这当然很正常,毕竟照片上的江折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几岁。
    而虞明清如今却将近不惑之年。
    他不爱笑,平时也不会有剧烈的情绪起伏,脸上甚至没有细纹,但岁月赋予的成熟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一阵微风从虞明清身边吹过,像是轻抚过他的脸颊,温暖惬意,像安抚,又仿佛是无声之中有人回应。
    虞明清微微闭眼,靠在江折意墓上,仿佛离对方越近,他才越安心。
    *
    深秋时节,公司迎来了二十年周年庆,在这个重要的日子,虞明清自然要出席,他的讲话很简洁,没有影响到员工们的好心情。
    作为本该和员工们一起庆祝的人,虞明清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他看着台上员工们花式整蛊领导,看着周遭的人笑得东倒西歪,他依旧稳稳端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台上,意识却回到了二十年前。
    江折意也曾坐在他身边,看着公司成立。
    只是那时对方眼里的情绪他已经记不大清,是高兴还是羡慕?又或者是别的。
    虞明清微微笑了笑。
    这一幕被人拍了下来,上传到了公司官网,作为这次周年庆的照片之一。
    热闹喧嚣结束后,取而代之的是激情退去后的疲惫和宁静。
    从前的陈秘书,现在的陈总走上前,笑着对虞明清道:“先生,听说小赵请假了,今天正好有空,我来给你当一回司机吧,好多年没给你开过车了。”
    虞明清知道,自从有了女儿后,陈回舟就基本不喝酒了,即便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也是喝的饮料,也不用担心他会酒驾。
    “行。”他答应了。
    坐上驾驶座,陈回舟就跟打开开关似的,聊他的女儿聊个不停。
    虞明清揉了揉额头,严重怀疑对方上他的车就是想找个人炫耀自己女儿。
    “先生,你也老大不小了,江先生都走了那么多年,你守了这么久也够了,未来还有几十年,你总不能一直孤家寡人,那多寂寞无趣啊。”
    虞明清有些头疼,不知道是不是无论男女,一到中年就喜欢操心别人的终身大事。
    就算知道对方是好意,可是他依旧不爱听。
    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带过江折意,虞明清心头便有些钝,他面上不显,只是出声打断道:“我有点头疼,帮我把音乐打开。”
    陈回舟被截了话头,只好道:“好的。”
    他打开音乐,婉转悠扬的音乐声在车内响起。
    虞明清还没松口气,便听到了一句似哭非哭的戏腔,“十年生死两茫茫……”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散去,在周年庆上沾染的一身红尘气息也瞬间消散。
    他整个人都被带到这句词,这声调的意境中。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抬头望着窗外的天。
    眼中似汇聚了星光。
    *
    “喂?”
    “小猫儿一直哭?怎么回事?”陈回舟的声音有些着急。
    “好好好,你先别急,我等会儿马上回来!”
    虞明清见他挂断电话,十分理解道:“孩子病了就先回吧,我自己开车回家。”
    陈回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你看我这是……我也担心情绪不对开车出岔子。”
    他把车子靠边停下,“那先生,您路上注意安全,我打车回家了。”
    虞明清点点头,看着陈回舟上车,虞明清才开着车往家里走。
    已经是晚上十点,越往离市中心远的地方走,车子越少。
    虞明清没喝酒,但到底受方才的影响,情绪有些低落,车子开得不快。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个十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那么多年的意难忘。
    他忽然很想江折意。
    是最近一段时间里的最想最想。
    车子上了高速,没多久,迎面而来一辆大货车。
    虞明清正要离那条道远一点,余光却隐约瞥见路边的小道上有一个老人抱着小孩儿过来,那辆大货车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开灯,老人似乎耳朵不好,货车靠近也没听见。
    急转方向盘撞向大货车的那一刻,虞明清其实并没有多想,甚至心情都很平静。
    时间太短,短到根本无法思考,也来不及有什么复杂的心绪,直到大货车被撞停,而他连人带车冲进了江水里。
    掉在江水里那一刻,他的脑子里想的竟然是当初江折意车祸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仿佛浑身都被震荡过一遍,很疼。
    他却觉得自己还能忍。
    他的身体和大脑仿佛分成了两个部分,身体说好疼,大脑说,疼就疼吧,不用管它。
    玻璃碎片在他脸上留下了道道痕迹,有深有浅,大脑有短暂的晕厥,直到河水从车窗灌进来,车子逐渐被河水淹没。
    虞明清整个人泡在水里,陷入窒息的危机,他才清醒过来。
    虞明清身边的江水被鲜血染成了淡红,他睁了睁眼睛,却什么也没看清。
    水里使不上力,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却只是让车子越陷越深。
    当水彻底将车子淹没时,他心里竟然是松了口气。
    他的腿被嵌在车子里,仿佛被什么刺穿,他却没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觉得似乎是真的出不去,似乎也是真的逃不开。
    虞明清心安地想,他真的有试过自救,他真的有努力活着。
    要是有机会见到江折意,他也毫不心虚。
    当意识真正沉沦消失之前,虞明清唇边似乎挂了一丝看不见的笑意,连闭上的眼睛都那样安息。
    最后的最后,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等见到江折意的时候,他可以十分坦然地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他而死。
    他虞明清,不是因江折意而死。
    不是……
    ……
    炽烈的阳光晒得人发晕,虞明清只觉得眼前的日光好刺眼,即便他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它的威力。
    他下意识微微皱眉,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明媚的阳光。
    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先前发生的一切也逐渐回笼。
    地府也有太阳吗?
    鬼魂不怕日光吗?
    死亡前的感受还那么清晰,此时的疲惫和饥饿也不遑多让。
    他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穿着,也没有镜子给他看年轻了二十年的容貌。
    他的眼睛被太阳刺得有些疼,虞明清下意识抬手挡住眼前的阳光。
    这一挡,虞明清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下移,只一眼,便再转不开目光。
    不远处,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迎着光走来,他的浑身都好似被太阳笼罩,亮得面貌都有些模糊不清。
    可虞明清却依然能从对方熟悉的身姿举止中,一眼窥见本质。
    对方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
    紫色的衣服为他添了几分妩媚,而他的神态气质更让他随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勾人心魄。
    他一步一步,走到虞明清面前,直到双方只有半米的距离,才停下脚步。
    两人四目相对,虞明清身后被查封的楼房成了这一幕的背景。
    江折意抽出一根烟,点燃,袅袅烟雾升起,仿佛笼罩在两人间的朦胧迷雾,让人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里。
    虞明清将腮帮咬出了血,疼痛在口腔内蔓延,才令他的神志稍稍清晰。
    江折意将手中的半截烟递给他,虞明清伸手接过,从始至终,视线都没移开过对方身上半分。
    眼前的江折意没有多年前的尖锐的棱角,明明是那时的面容,却比那时的他更多一分温和。
    江折意看着他将烟抽完,勾唇笑道:“抽了我的烟,就是我的人了。”
    他像从前那样,伸手捏着虞明清的下巴,“虞少爷。”
    “你要是愿意,我有栋房子,刚好可以装你。”
    虞明清双眼泛红,微微眨了下眼睛,像是要隐去那股涩意。
    只是最终也不过是徒劳。
    过去十几年,香烟拥有镇定他情绪的作用,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这具身体没吸过烟,还是因为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情景,让香烟的镇定作用失了灵。
    他抿了抿唇,咽下口腔中的血沫,才淡声道:“……我愿意。”
    他眨了下眼睛,声音低哑,像压抑着千万情绪。
    “我愿意……”
    一把将江折意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吻上对方的唇,似乎怕将美梦惊醒,呼吸交换间,他们仿佛冲破了生与死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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