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一问,夏莳锦倒是神情滞住了,她坐在他身上,的确不适合。想了想,只得道:“那辛苦殿下了。”
    段禛轻笑着继续摇桨,心里却不似脸上表现出来的这样淡定。她既已发现了其中规律,便是他能搪塞过一次两次,总有搪塞不过去的时候。接下来他得小心了,她若再哭,他再疼也得咬牙忍住。
    不知不觉间,这漫长暑夜变得越发清凉,前半夜时还有些燠热,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可到了后半夜,裹挟着水气的轻风便迎面送来丝丝凉意,加之夏莳锦的脚搭在船外,不时被小水浪拍打着,裙裾早已湿透,风一吹就更冷了。
    纵是她一个字也不说,段禛也有所察觉,每当风一吹来,她就微微发颤,不自觉的往他怀里贴。
    段禛突然停了划船的动作,在夏莳锦错愕的目光中脱下了自己的袍子,给她披上。
    盛夏时节人们都穿衣单薄,段禛的长袍里也只穿了一件蚕丝中衣,将外袍脱下后,雪白的丝衣随便溅上一点水,便紧紧贴裹在身上,透出块垒分明的精壮胸膛,还有手臂上结实流畅的肌肉。
    偏偏夏莳锦还就坐在他的怀里,想躲都躲不开,稍一转眼珠段禛紧实修劲的身材就入了她的眼,一时面红心燥,浑身好似发了烧一样。
    原本她在刻意掩饰着这些反常,可段禛居然开口问她:“你热?”
    到底是热还是冷,眼下夏莳锦自己也分不清了,只敷衍着答:“还、还行。”
    段禛眉间一蹙,想到她已湿着衣吹了半夜的风,不由空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是烫的!
    “早知道就应该将药箱一并带出来。”他有些懊悔。
    夏莳锦心想别说她不是受了风寒,就算是,这船小的两人叠坐在上面脚都没处搁,哪里还有空地儿放药箱?
    便只道:“没什么,快些上岸就好了。”
    于是接下来,段禛便加重了手上力道,将小船划得极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终于看到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条浅色的线。
    “快到岸边了!”
    段禛正对着那个方向,夏莳锦的视角不比他好,经他提醒这才转头朝那边看去,果然看到了希望,两眼瞬时绽出了光华:“真的!”
    她原想催促段禛快些划,却见段禛蓦地收了桨,就这么干坐着。不禁疑惑:“殿下累了?”
    可就这么一点点路了,总不能这时放弃。
    “上了岸,就是黑龙寨的地盘,岸边估计会有他们的哨岗,划水声会惊动他们。”段禛低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此时顺风,既便我们不划,也能顺利飘过去。”
    原来如此,夏莳锦点头应“好”,接下来就只能同段禛一起干坐着。
    她默默在心里估算着脚程,他们用小船划了近一个时辰到这儿,画舫比小船要快上许多,若能撑个一时半刻,沉没时应当也离此处不远。顺风顺水,只要阿兄抱住一块木板,便是不会泅水,也能自己飘到岸边得救。
    如此想着,夏莳锦总算心安了下来。
    “还在担心夏徜?”段禛温声问她。
    她摇摇头,展露笑容:“我不担心阿兄了,他不会有事的。”
    “说起阿兄……你以前也这样叫过我,如今怎的不叫了?”
    面对段禛的打趣,夏莳锦抿了抿嘴:“我又不是公主,凭什么唤殿下阿兄?”
    段禛轻笑,“其实这世上,有比公主更尊贵的。比如孤的太子妃,未来的大周皇后。”
    夏莳锦觉他又开始没了正形,微恼之余,也想起对他的愧疚,便趁此机会说了出来,微垂下头:“这回殿下是受我牵累……”
    这只是个开头,原本后面夏莳锦还有许多愧疚的话想说,却被段禛打断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了黑龙山,并不算脱险。”
    若有那一百护卫跟着,他自是有把握淌过黑龙寨,可如今只有他和夏莳锦两人,他还得分神护着她,想从这里突围出去便不是件易事。
    是以他又叮嘱了她几句,最后道:“过会儿上了岸,不管什么情况都记得躲在我身后,听见了吗?”
    夏莳锦紧抿着唇,不答他,反问:“段禛,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段禛笑了笑,他最喜欢的便是她能直呼他的名讳。黑眸里的那丝担忧也随之化作一抹温柔,抬手帮她将耳鬓的乱发揶去耳后:“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太子妃啊。”
    “那在你做出这个打算之前呢?”夏莳锦这回未与他争辩成为他未来太子妃的可能性,只是问他:“是什么让你决定选我做你的太子妃?”
    这回段禛沉默了,缓缓收回手来,一时竟不知往哪里放。
    夏莳锦头一回从他的眼中看出这样的不自在,他在紧张。
    见段禛迟迟不肯答复自己,夏莳锦复又追问:“还有,在我跑去围场第一回见你时,你当时正在清算陆正业。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甚至未曾谋过面的我,做这些?”
    “唔——”段禛骤然捂上自己的胸口,眉头紧皱,额上青筋暴起,神情极为痛苦!
    “怎么了?伤口又痛了?”问这话的同时,夏莳锦紧张地搂住段禛的腰,生怕他因为太痛而栽到湖里去!然而不一时,她就放松下来,因为她意识到他是装的。
    薄薄的丝衣,甚至掩藏不住心跳的声音,夏莳锦刚刚甫一搂紧段禛的腰,就听到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战鼓一般,一下紧似一下。
    一个身体正在承受着极大痛苦的人,是不该有这些反应的。
    但她没有揭穿他,等他神情渐渐缓和后,也没有再催问先前的话题。她明白他装痛就是为了揭过那些问题。
    罢了,他既想不说,她不问便是。
    不过她的冷淡,段禛也看在了眼里,明白自己佯装得并不成功。暂时躲过了那些问题,可那些疑问却在小娘子的心里留下了影子。
    他明白自己迟早是要给她一个解释的,可他一直希望那是在成亲之后。至少那时她知道了,就算觉他动机不纯,也跑不掉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向她证明,他选择她,绝不是为了圈住她,好让自己的心疾可在掌控之内。
    小船终于随着湖波渐渐流入浅滩,船底的砾石粉沙依稀可见,因着夏莳锦坐在段禛的上面,她率先下了船。怎料脚下的粉沙松软流动,随着她的鞋底陷入,很快就被湖沙带着往深处滑去!
    段禛先前就担心湖底状况不可预测,手一直扶在夏莳锦的腰上未敢松开,此刻见状,他腾的从船上跃起,却捞着夏莳锦的纤细腰肢往船上一灌!
    夏莳锦稳稳躺到了小船里,段禛落回时则覆在了她的身上,两人鼻尖儿轻抵。
    第59章 一吻
    这场面虽令夏莳锦窘迫, 所幸一切可控,她面泛着赧色,轻道一句:“我没事了。”
    这话落地, 段禛却没任何反应,夏莳锦便又说了句:“刚刚多谢殿下。”
    这回段禛倒是有了反应:“怎么谢?”
    从他的角度看去, 夏莳锦清亮的眸中正淬着满天星河, 眼波稍稍一转, 便流光莹动, 何等的清娆诱人。如今温香软玉就横在身下, 段禛相信任哪个男人也做不到坐怀不乱,何况本就是他一往而深的女子。
    夏莳锦却目露茫然,心说这个还要她怎么谢?跪下来磕一个不成?
    见她没有什么表示, 段禛乌黑的眸子里渐渐涌动起云雾, 喉结上下滚了滚,稍一侧脸,在小娘子新荔般的脸蛋儿上轻啄了一下。
    她不懂礼数, 他唯有自取谢礼。
    夏莳锦还未反应过来,段禛已没事人似的下了船, 留她怔怔地躺在船上,后知后觉地犯起羞恼!可除了瞪眼,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怎么,还想赖在船上睡一觉不成?再等天就要亮了, 到时便更难穿出黑龙山。”段禛故作镇定的睃巡一圈岸边, 只是为了避开夏莳锦软刀子似的目光。
    倒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被她瞧出素来练达持重的他, 也有为一亲方泽而面红如烧的下场。
    夏莳锦悻悻下了船,不管段禛, 提着裙裾,淌着堪堪没过小腿的湖水兀自朝岸上走去。
    段禛正弯腰捡拾着趁手的小石子,一抬眼见夏莳锦走出好几步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将她右手扯住,郑重又叮嘱了一遍:“任何时候,都要跟在我身后走!”
    夏莳锦没理他,点了下头便又倨傲地扬起下巴。
    方才段禛已大致扫量过,岸边明着没有放哨的山贼,但暗里就不好说了,毕竟这里到处草木葳蕤,山石堆叠,想藏人并不难。是以段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将夏莳锦死死护在自己身后。
    而夏莳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目光总是落在他凌厉挺拔的劲腰直背上,走了几步,将之前他披给自己的那件外袍递过去:“你还是穿上吧。”
    段禛没接衣裳,分神回头看她一眼:“为什么不穿了?”
    “我不冷,再说也不喜欢看见血。”她撇开目光,故意不看他。
    段禛低头看了看,的确中衣又薄又透,将裹伤的布条显露了出来。于是也不再推让,将外袍接过重新穿好,“若是冷,记得说。”
    小娘子没理他,甚至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回应,不过这不妨碍他将那只柔荑紧紧握在手心里,亲密地拉着她往前走。
    这条路看似风平浪静,不像有山贼出没的样子,但走了一小段后,夏莳锦突然反抓了一下段禛的手。段禛回头,她用低似蚊蝇的声量谨慎说道:“那棵草后面有人。”
    段禛眼尾一挑,循着小娘子目光看去,见一块山石后面长着一从茂密的草。他盯了良久,那草也只是随风势轻晃几下,并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段禛还是将刚刚在湖边捡来的石子掷过去一颗,这看似只是随手一丢,石子上却裹挟了他的掌力,没入杂草的瞬间,草后之人发出一声“啊”,接着便见一个黑影,连同被他抱在身前作伪装的那丛草一并歪在了地上。
    段禛上前检查时,那山贼已是一动不动,刚刚那一下也是打得巧,直击在这山贼的要害处,一招毙命。这的确是个放哨的小贼,身上没什么堪用的东西,倒是腰间那块黑龙寨的令牌,被段禛收缴了。
    检查完回来时,段禛和夏莳锦对了个眼神,双双都是一副微微错愣的表情。
    夏莳锦惊讶的是她以前只知段禛射艺了得,有百步穿杨的能耐,她也曾亲眼见过他三箭齐发。可射箭乃是君子六艺之一,练得好并不奇怪,但她想不到段禛随手扔个小石子也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而段禛惊讶的是这山贼藏得如此隐蔽,连他都没有察觉,夏莳锦居然可以发现。
    “你是如何发现他藏在这里的?”段禛忍不住问她。
    夏莳锦这厢还未彻底消气,初吻于一个姑娘家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被他夺走了。甚至都不曾问她一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是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好语气:“殿下见过水边长梭梭草的?”
    “梭梭草?”段禛回头看了眼被那小贼抱在怀里的杂草,原来这玩意她也能叫得出名。
    “是啊,这种草多长在荒芜人烟的干旱之处,一点水也不喜,故而湖边数里都不可能有这东西存活,肯定是他从山上挖来的。”说完,夏莳锦还斜觑一眼段禛,眼神里杂糅着若有似无的轻蔑之意:“世人都道殿下博学洽闻,想清台竟连这也不知。”
    这还是段禛头一回被父皇和太傅之外的人说教,小娘子嘴巴跟刀子似的不饶人,他倒有些后悔方才在船上时没尝尝这刀子的味道。
    他语气谦虚,又透着点挑衅:“孤看的书的确不如夏娘子杂,以后还希望夏娘子不吝赐教。”
    夏莳锦觉得那口恶气已然出的差不多了,见好就收,给段禛递了个梯子:“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习武之人射猎时习惯用过人的目力和耳力来搜寻目标,而我因为不擅长这些,其它方面的观察才细致了一些。”
    两人一递一说,从初时的夹枪带棒,到后来各让一步,最后段禛叮嘱夏莳锦:“既然已经发现了一个山贼,证明咱们彻底进入了黑龙寨山贼的领地,后面要更加留意。”
    夏莳锦赞同的点点头,接下来的步,两人都更加警觉起来。
    走出未及半箭之地,段禛就又驻了足,拉着夏莳锦在个块山石后头蹲下,压低了声量道:“前面两边的树上都埋伏着山贼。”
    夏莳锦也看着那些树,却瞧不出任何问题来,不过她信段禛的判断,心中暗暗叹服他的洞察力,果然不是她这种只凭小聪明的人能比的。
    “那怎么办?绕道吗?”
    段禛摇头,“这条是出黑龙山最近的路,若绕道,只怕几天几夜都走不出这片山去,届时被他们发现的可能也就更大。”可若是带着夏莳锦强行突破,难保她不会被放冷箭的暗伤。
    略思忖了下,段禛便拿定主意:“囡囡,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先去将山贼都引下来。若是贼人少,我直接将他们清理干净你再出来。若是人多,我就将他引走,你趁机跑去对面的槭树林,我会设法去那处与你汇合。”
    五角槭又名黄金枫,这个时节叶子色泽极淡,灿如金黄,不利于山贼伪装藏身。以黑龙寨山贼的严密谨慎来看,那一小片槭树林正是当下最安全的地方。
    夏莳锦点点头:“那你小心。”
    “嗯。”段禛轻勾唇角,态度玩味地笑了笑,便起身离开了。
    夏莳锦琢磨着他方才那个意味不明的笑,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已听惯了他喊“囡囡”,连反驳也不会了……
    但很快她便按下心头那丝羞恼,为段禛的行动捏起一把汗来,如今她只盼着前面的山贼少一些。
    段禛脚步极稳地往前走,眼睛不到处看,耳朵却竖起聆听着八方动静。在他经过某棵树下时,突然两道黑影降了下来,堵在他的面前。
    那两个黑衣人正想动手,段禛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出示给他们看,两人盯着令牌正犯疑惑时,陡然前颈一凉,瞪大着双眼,双双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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