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本说要结识同行的宁清凝心神尽被这张肖像所夺,恨不得把这张画琢磨透彻,直到后面赶过来的孙岫扯着胳膊喊:“喂喂喂——老宁,老宁!”
    宁清凝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转向办公室里的两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人,看看赵向晚,再看看季昭,最后从季昭的右手落到他脸庞上,主动伸出手去,笑着说:“你就是湘省来的画像师吧?你好,我是宁清凝。”
    季昭没有伸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伸过来的右手。
    【食指、中指、虎口处有细微磨损,他平时练习很多,不过,执笔姿势不太正确。】
    赵向晚伸手与宁清凝相握,微笑解释:“宁警官您好,我是赵向晚,和季昭一起过来观摩实习,季昭是刑侦画像师,他有点特殊,不喜欢与人交流。”
    宁清凝礼貌地与赵向晚握手之后,松开手看向季昭,并没有介意他的冷淡:“没事,专业人士嘛,有点特别也正常。”
    孙岫在一旁大声道:“老宁,这个刑侦画像师怎么样?你是干这个的,有话语权。”
    欧阳鼎斜了他一眼:“这水平,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不一般,哪里还需要老宁来评价?”
    宁清凝是刑侦技术人员,进入画像领域六、七年,基本都是自己摸索,好不容易有了同行,压抑不住欢喜,抬头看着季昭,有心要交流,又怕打扰到他,想了半天转过头看着赵向晚:“他不喜欢与人交流?那我怎么和他沟通?”
    赵向晚道:“他能听到并理解你们的话,您放心说话吧。”
    宁清凝拿过画像,指着上面略微突起的眉弓:“这是点睛之笔,但据我所知,很少有人会描述得这么详细,你是怎么想到的?”
    【眼睛大、目光专注、喜欢琢磨人的表情,这种类型的人在绘图时会微微眯起双眼,久而久之,眉弓突起。】
    提到绘画中的问题,季昭的回答绝对精准而透彻。
    赵向晚将季昭的话重复一遍,宁清凝惊喜万分,看着赵向晚:“你也是画像专家?怎么这么专业!”
    赵向晚摇摇头:“我只是比较了解他。”
    宁清凝只对画像师感兴趣,恨不得立刻拖季昭去开始工作,只是初次见面不知深浅,又看季昭模样漂亮,态度冷淡,似乎不太好相处,有点犹豫。
    赵向晚主动问:“闻倩语被杀案进展如何?犯罪嫌疑人的画像完成了吗?”
    宁清凝没想到赵向晚如此善解人意,马上接过来认真回答:“我负责刑侦画像,昨天和目击者冯兼烈在画室待了一天,可总是不满意。季昭来了正好,要不一起?”
    赵向晚看向季昭,季昭点头。
    【你想要破案,我帮你。】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语,却让赵向晚内心温暖一片,她转过头对宁清凝说:“好,那就一起去。”
    赵向晚、季昭迅速融入西山区公安局重案一组。
    秦勇兵动了挖季昭的心思,态度自然有了转变,主动介绍案情。
    目前这个案子影响非常恶劣,许多人开始质疑高校校园的安全性,人人自危,女学生都不敢上晚自习。
    多名记者试图采访,但警方因为正在侦查阶段,所以信息都不能公开,但记者换了个思路,采访京都对外经贸大学的师生,将案件渲染得十分恐怖。
    《雨夜大学校园内惊现杀人狂魔!》
    《高校并非净土,女生安全受到挑战》
    《独生女被害,父母呼吁警方早日破案》
    一条又一条新闻出现在报纸、电视上,公安部下了命令,西山区公安局领导压力很大。
    赵向晚问:“17号被杀,18号立案,现在已经是21号,进展如何?”
    时间拖得越久,凶手跑得越远、藏得越深,想到这个案件要到二十多年之后才会侦破,赵向晚心里有些发急。
    秦勇兵大手一挥:“正好我们重案组来了两位新人,老宁你也留一下,我们开个碰头会。”
    得益于在许嵩岭手下实习的经验,赵向晚与季昭适应得很快。
    西山区公安局重案组办公室放在中央的不是会议桌,而是张蓝色的乒乓球台,只要在中间安上球网就能马上对练一番,墙角搁着个记分牌,看来大家都喜欢打乒乓球。
    噼哩叭啦一阵响,众人拖过椅子放在乒乓球台旁边,拿着本子、笔坐下来,等着秦勇兵发话。
    赵向晚、季昭也坐在一侧,赵向晚拿出本子,开始记录。
    这个案子目前收集到的证据不少。
    通过下水道旁草地的脚印,推测凶手身高1.75-1.80米,体重70-75kg,成年男子,年龄22-30岁,犯案那天身穿胶鞋,旧鞋,虽是下雨,步履依然矫健。
    通过凶手(可能)遗留在走廊的雨伞,提取到他的指纹。
    ……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凶手个子高大、身形矫健、力气很大、凶悍。
    通过梳理闻倩语的社会关系,追查符合条件的学校男生,基本都可以排除,目前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教学楼保安所看到的男子身上。
    据保安冯兼烈所言,厕所灯光有些昏暗,他看到的这个男子身穿一件暗色夹克,里头是件圆领衫,什么材质没有注意。
    男厕所的门口那里有一个水槽,当时那个男子正弯腰在那里搓洗着什么。冯兼烈看他背影和侧脸,感觉行为举止不像学生,所以叫了一声:“喂——”
    男子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头,厕所门口的白炽灯光正照在他脸上,冯兼烈看得个清清楚楚。
    男子明显有些慌乱,没有回应冯兼烈的话,转身就走,连水龙头都忘记关。
    冯兼烈骂骂咧咧地关上水龙头,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那男子步伐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重案组的人目前给出的结论,这是一起激情杀人案,凶手是校外人员。如果那把扔在走廊的黑色雨伞是他的,那么他是在下雨之后,也就是晚上六点之后进入校园,离开之时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没有带伞。
    听到这里,赵向晚举手发言:“我听死者同学说,六点雨不大,八点才变的。男人在雨小时不喜欢带伞,所以我认为男人进校时间可以再往后推两小时,也就是八点之后才进入学校。”
    重案一组都是男人,也都不爱下雨天打伞,除非雨很大。听到赵向晚的话,秦勇兵点点头:“可以这样推测,但不排除此人谨慎小心,未雨绸缪,看到天色不好习惯性带伞在身边。”
    赵向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管是哪个时间点走进校园,要找到更多的目击者,还是需要画像。只要有嫌疑人的画像,就能拿着问学校附近的商贩、师生,找出更多目击者、更多信息。
    接下来,所有压力都集中在刑侦画像这个环节。
    昨天的画像完成得并不顺利。保安冯兼烈在刑侦技术组画像室呆了一整天,讲得嘴皮子起了皮,宁清凝画了十来张画像,可是冯兼烈总是摇头:不太像,好像不是这样的,像是有点像,可是也只是一点点像。
    最后大家都有点崩溃。
    冯兼烈感觉自己很倒霉。
    明明17号那天不该他值班,但他为了18号周末那天陪老婆去医院看病,与同事换了班。要是不换班,他就不会遇到这种惨案,也不会遇到嫌疑人,更不会被警察不断地盘问。
    宁清凝也很烦恼。
    他不是学美术出身,只是自小喜欢绘画。当兵之后,闲着无事帮战士们画画肖像,被排长挖掘出他的天分,送去宣传部门。复员之后分到铁路局保卫处,一个意外机会显露出画像本领,抓住一个冒领寄存行李的小偷而扬了名,被正好出差的秦勇兵看中,力邀他进了西山区公安局刑侦技术科。
    为了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一身警服,宁清凝非常刻苦。花了一年时间进京都艺术学院培训了一年,专攻素描。每天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他都是认真观察每一个人,坚持每天至少画三幅人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不曾间断。
    正是这样的坚韧与刻苦,宁清凝的刑侦画像水平领先同行。京都公安系统如果遇到需要画像的案子都会找他,他也因此立下无数奇功。
    可是今天这个案子,他却觉得很棘手。
    冯兼烈这个保安不知道是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根本没有看清楚嫌疑犯的脸,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会说对方是四方脸,一会又说他好像是张长脸,一会说对方是大眼睛、双眼皮,一会又说好像不是双眼皮。问得细了,他便急了眼,一拍大腿说:“唉呀,反正不像。我就是和他对了那么一眼,哪里知道他是什么眼睛什么鼻子什么嘴!”
    宁清凝一连画了十几张画稿,冯兼烈都说不像。
    怎么可能像呢?他的话语颠倒不清,一会长一会短,一会大一会小,这给宁清凝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现在瞌睡遇到枕头,来了一个新人,季昭能够通过感性描述刻画人物脸庞,或许能够把这个案件的嫌疑人准确画出来,宁清凝终于感觉轻松了一些。
    宁清凝是个工作狂,只要能够把工作完成好,只要能够在刑侦画像这个特殊岗位上发光发热,他愿意投入一切。
    什么同行相轻?不存在的!什么怕季昭超越他的地位?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他颇有点高手寂寞的感觉,难得有人可以相互切磋、交流、学习,季昭越强,他越高兴。因此,这回季昭过来观摩学习,宁清凝非常欢迎,打心眼里欢迎。
    21号上午九点半,孙岫将冯兼烈带到画像室。
    冯兼烈一脸没睡好的憔悴,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皱巴巴的,身上还带着股酒气。
    赵向晚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今天的任务恐怕不容易完成。
    人类的记忆是件很奇怪的东西。越是用力地回想,某些画面越是想不起来。冯兼烈现在这幅模样,明显用力过猛,有些脱了力,估计记忆已经开始混乱,难怪昨天画像工作进展不顺利。
    宁清凝、季昭面前各摆一个画夹,铺上一张素描纸,再加上两支削好的炭笔,面孔严肃,正襟危坐,等着冯兼烈描述自己看到的犯罪嫌疑人。
    孙岫也有些着急,现在上头压下来,局里一再强调要早日破案,媒体报道、家属哭诉、学校师生请愿……件件桩桩都给重案一组很大的压力。如果再不画出嫌疑人画像,后续工作根本无法开展。
    刑警们都知道激情杀人最难破,离闻倩语死亡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半,凶手如果当晚离开京都,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怎么找?
    必须抓紧时间画像。
    焦虑情绪会层层传递。
    孙岫冷着脸,对冯兼烈说:“你再好好想想,在厕所见到的那个男人找什么样子。这件事非常重要,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见过凶手的人,你有责任提供准确信息。”
    冯兼烈越发着急起来,呼吸粗重,嗫嚅着:“是是是,我一定好好想。”
    【学校保卫处处长说了,这次我在岗期间严重失职,没有好好巡视,导致学校发生命案,将面临处分,严重的可能要开除。除非我戴罪立功,协助警方画出嫌疑人画像,成功将凶手抓获,才能考虑让我继续工作。
    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在学校当临时工,工资低,身体不好,看病吃药开销大,如果我被开除,家里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好好想,绝对要想出来那个男人的长相。】
    失眠了一晚,冯兼烈的脑子像浆糊一样。听到孙岫冷着脸说了那样的话,又看到眼前两个警察板着脸盯着画板,焦虑情绪传导过来,一颗心开始急跳。
    他咳嗽一声,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着很凶,脸有点黑,大脸……哦不不不,好像也不是很大。”
    孙岫与宁清凝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无奈:唉,又来了。
    【这货说话颠三倒四,老宁肯定头痛】
    【我这就算下了笔,画出来也不可能像啊。如果画出来四处张贴,等将来凶手落网,一对照发现完全不像,那我岂不是成为公安系统的笑话?】
    赵向晚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冯兼烈手中,微笑道:“不着急,您先喝口茶。”
    从闻倩语被杀之后,冯兼烈被无数咒骂、埋怨与指责淹没。记者追到他家里,学生们堵在保安室,骂他的话语他闭上眼睛就仿佛在耳边。
    “晚上下那么大雨,自习室也没几个人,你就没想到可能会有危险?为什么不按照保安要求,每隔十分钟出来巡视一下?哪怕就是在走廊里走一下,坏人也不敢那么作恶!”
    “你知不知道,你在厕所与凶手对照面的时候,闻倩语还活着?她就昏迷在杂物间里,只要你稍微多看一眼,就能把她救活!”
    “你放走了凶手,你就是杀人凶手!当时你明明见到了他,为什么不抓住他?哪怕吓他一下,打电话汇报保卫处,他也不敢再返回来把闻倩语塞进下水道!你这个蠢货!你根本就不配当一名保安。”
    冯兼烈感觉自己成了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女孩子见到他,都恨不得往他脚边吐一口唾沫,骂一句:“杀人凶手!”
    陡然见到一个身穿便装的年轻女孩,微笑着递过来一杯热茶,安慰他别着急,冯兼烈的内心似乎被什么击中,喉咙口堵得慌,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忽然哭了起来。
    越哭越凶,到后来泣不成声,冯兼烈索性放下茶杯,趴在桌上号啕起来。
    “呜呜呜……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我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平时教学楼都是学生,学生都很懂事,很好管理。我们在保安室什么事都没有,也就接待几个捡到什么眼镜、雨伞、课本学生,他们见到我们保安也都是客客气气喊一声叔叔,我哪里知道会有坏人进来杀人?”
    “要是我知道他是凶手,就算不敢和打斗,那我也肯定会打电话给保卫处,让他们派人过来,提醒学生注意安全是不是?”
    “我不是个坏人,我就是日子过得太平静了,思想有些懒惰。我以为那个男人就是过来借用一下厕所,我没想到他杀了人啊……”
    先前孙岫见冯兼烈哭,有些烦躁,恨不得冲过去把他嘴巴堵上。你还有脸哭?这事还真就是赖你!人都死了,你哭个屁,赶紧支愣起来把凶手画出来,我们好找人啊!
    可是听到后来,看他哭得稀里哗啦,说出来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自责与悔恨,孙岫对冯兼烈的嫌弃与愤怒减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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