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是谏官出身,见不得萧翊大逆不道,竟秘密联合死而复生的裴昭清君侧,一招暗度陈仓,连方柔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无往不利的棋子罢了。
    王权更替,此消彼长,皇帝向来有扮猪吃老虎的好本事。
    萧翊意外重伤不愈,内阁大臣力排众议,皇帝复辟重掌大权,复归朝堂的头一天便在百官面前降旨夺爵。
    宁王萧翊,褫夺亲王封号,贬为庶人,入宗室府受刑思过。
    彼时方柔听完这些,再没问旁的事情。
    她不清楚那夜谁救了萧翊,更不知晓他离开宗室府被放逐后,这些年都经历些什么。
    他们以为她看得开放得下,其实,方柔于心有愧,外人皆不清楚她这份隐秘的愧疚。
    她听谢镜颐与师父叹过,他们兄弟俩,谁都不是善类。
    可比起这份愧疚,方柔更无心理会这天家恩怨。
    她既已离开那龙潭虎穴,此生所愿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些平淡日子。
    而今她做到了,所以,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这一份美好。
    方柔定下神思,提步回了屋里,萧翊那名随从正巧从内室走出来,她一怔,又退后几步,那人只上下打量她一眼,径直朝前,候在了门边。
    萧翊已缓步走出来,方柔此时才真切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常服,的确是普通人的装扮,衣服质地并不名贵,可他气质使然,寻常装扮也掩盖不住生来的风雅。
    不怪乘乘口不择言,生得好看的人就是披挂粗布麻衣也同样出类拔萃。
    那衣服底子干净整洁,此时因跟人动手受了伤,由此看着不太妥帖。
    几年过去,人面桃花似春风,明明是遭了罚,受了贬斥,可萧翊的模样和气质竟一点没变,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份沉静和从容。
    这与当年的传闻相去甚远,方柔心底泛起一丝警惕,她对萧翊有着下意识的不信任。
    正待二人沉默对视间,那随从忽而道:“这位是钦差密使,你最好把嘴巴看紧。”
    方柔一怔,错愕地回望向那人,他冷面持刀,傲慢地看了过来。
    不待方柔反应,萧翊即刻沉声道:“子敬,慎言。”
    那人随即朝萧翊行了一礼。
    萧翊又道:“你尽快离开宁江,此事不可声张。”
    那人稍稍犹疑,但见萧翊的表情不容置喙,这便俯身默默退了下去,他快步穿过院子,方柔听到了关门声。
    此间只剩二人静默对视。
    萧翊有些语塞:“我没想过会是你……”
    “你走吧。”方柔忽而打断了他,姿态很干脆,抬手指向大门。
    萧翊欲言又止,他们僵持着,方柔有些不悦地望着他:“不走?那我报官了。”
    他忙说:“阿柔……”
    见到方柔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他改口:“方娘子,我会走。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
    方柔沉默了片刻,没再言语。
    萧翊低声问:“我没想到乘乘是你……你的孩子。你过得还好么?”
    方柔瞥了他一眼,“你若敢来纠缠,我一定会报官。”
    萧翊轻叹:“我不是为了寻你,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宁江……”
    方柔再次打断他:“萧翊,别逼我。”
    萧翊终于停了话头,她把话说得很重,原来他又在逼他,令她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他谨慎地朝她稍稍颔首,在她的注视下阔步离开了院子。
    直到萧翊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柔像忽然脱力那般,身子一个不稳,好不容易撑住了桌子才没往下滑。
    那年破釜沉舟,明明是她占了上风,可她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她自以为做到了一刀两断,更过了许多年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与萧翊相见……
    方柔心神不宁,暗暗思量了片刻,一时却无头绪,最后还是快步出了院子,匆忙地离开梨园巷。
    她走得太急,并未察觉到在不远的死角,萧翊缓缓步出屋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一去五年,物是人非。
    他这些年潜心思过,看透了许多事物,也自知当年荒唐。他甘愿在宗室府幽禁受刑,皇帝重罚他,可最后却没有杀他。
    甚至,皇帝曾来宗室府与他私下见面,萧翊仍记得他说:朕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兄弟,百般维护、疼惜你,可你实在令朕、令母后失望。
    他在京都行尸走肉,后自请了皇命甘愿外出游历,从此没了王爷的尊荣,到最后总算恢复自由身。他历百姓疾苦,尝尽人间百态,将所见所感著成集注,对社稷江山更有深切感悟。
    到后来,皇帝对他态度和缓,如他所言,他对萧翊仍有手足血亲之情,甚至提过复归封号一事。可萧翊并无所求,只说愿隐入江湖,为百姓谋些实事,也当忏悔年轻气盛犯下的弥天大错。
    他曾一路向西,到过丘城,自然也怀着最后的念想,悄悄打听过方柔的下落,得知她与家人已迁往颂余定居,人去楼空,他彻底死心。
    萧翊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方柔相见,可兜兜转转……
    他心中闷痛,乘乘应当是她与裴昭的女儿,但说来也奇,乘乘乍眼瞧去并不特别像方柔,由此他出手相助时并没有发觉。
    方才总算知晓了乘乘的来历,这会儿便察觉,她的眉眼与方柔还是相似。
    可仔细一番回想,那屋子不像有男人居住的痕迹,摆件陈设俱是女儿家的物件,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他心思纷乱,又念及方柔早与裴昭双宿成对,一时胸口闷疼,乱流猛冲,差些吐出一啖淤血来。
    这是旧疾,祸患偏巧与扰乱他心神的故人息息相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欲提步离去,巷口走来个颤颤巍巍的老妇。
    她推着辆木车,上头摆了些空置的木板,湿漉漉的,闻着有一阵浓郁的豆香。
    巷子里的路不太平当,车轮老旧,忽而卡住了,老妇眼睛不太好,兀自用力往前,木板砰砰掉落在地,急得老妇唉声叹气。
    萧翊忙走上前,俯身拾起那几块木板,沾了一手的水:“大娘,我来吧。”
    他三两下将掉落在地的物件重新放好,双手黏.,滑,他自然地搓起衣衫一角,擦干净手。
    那老妇对他投之感激一笑,拉着萧翊不让走,非要他一道回家,说是得给些报答。
    萧翊推脱不得,索性帮老妇将那木车推回家。
    他随老妇走到家门外,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方柔的邻居。
    老妇自称姓柳,为人很热情,她是宁江本地人,平日以卖豆腐豆浆作营生。
    她执意要萧翊进屋坐会儿,萧翊拗不过,转念又想或许能打听些方柔的境况,沉默了片刻,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毫不含糊地拿了葫芦瓢替柳大娘洗木板。
    柳大娘对他心生好感,热情地端来一碗热茶,萧翊谢过,放在一旁没喝,继续手里的活。
    “我瞧你不像本地人?”她说话带着很浓厚的宁江口音,萧翊对语言还算有些天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听清楚了。
    萧翊自报家门,说与兄弟从中原过来宁江谋营生。
    他顿了顿,佯作随意问:“大娘,你邻家住了位年轻的姑娘?”
    柳大娘一笑:“郎君看中方娘子了?”
    萧翊怔了怔,忙解释缘由,柳大娘得知萧翊在城外救下了乘乘,心中对他更有好感,不由夸他是大善人,一番话说得萧翊格外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我见方娘子好似一个人住,不免好奇。”
    柳大娘叹了一声:“她是个寡妇,夫君死在了关外。”
    萧翊又是一怔,裴昭死了?
    不待他追问,柳大娘继续叹气:“她好像也没别的亲人了,跟嫂子开了间食楼,带着女儿独自在宁江讨生活。方娘子心善,模样也长得好,她见我做豆腐难时常帮衬,这样好的人偏是命苦。”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听说城里有不少人属意她,也有人来求亲,不过她说是不打算再嫁人。”
    萧翊手里一顿,舀起的那瓢水悬在半空,总算有机会问:“她……夫君是谁?”
    柳大娘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不晓得,她来宁江时应当就是寡妇了。”
    萧翊蹙眉,这才继续手里的活。
    柳大娘感激萧翊帮忙,临别送了他几块豆腐表达谢意。
    萧翊不想做得太明显,于是没再追问食楼的位置,心道宁江并不太大,去城中稍稍打听不算难事。
    他提着那几板豆腐,转出梨园巷,来到繁华的街市。
    一间茶铺外,有两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歇脚饮茶。
    以萧翊惯常所知,想要打探消息,找当地的镖师或青楼女子准不出错。
    他选了个面善的,上前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吹得心花怒放,又大方地点了几碟凉菜给他们送茶,那镖师当即开了话匣子。
    于是,萧翊又轻松得知了更多消息。
    沈记食楼开张近三年,生意一向不错,食楼的掌柜是沈映萝,旁人喜欢喊方柔作东家,她们姑嫂热情厚道,在街坊间人缘很好。
    尤其方柔长相出众,初时有许多人冲着一睹芳容前去捧场,后来得知她不仅是寡妇,还带着亡夫的女儿,由此热闹很快散了。
    过了段时间客源稳定,他们一家人也在宁江立足。
    又说城里确实没人见过方柔的夫君,她来宁江时便称夫君死在了关外,这毕竟是忌讳,自然没谁蠢到当人面前打听伤心事。
    末了,那镖师揶揄萧翊:“兄弟,我瞧你一表人才,难不成也看上方娘子了?”
    另一人笑得意味深长:“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不是我泼冷水,你这皮相虽不错,可男人嘛,到底出手须得阔绰些……恕我直言,你的竞争对手来头可不小。我看你啊,难!”
    萧翊闻言,瞥了眼另外那位镖师,不由皱了皱眉。
    嘴上只道:“兄台说笑了,我初到宁江,听人说沈记食楼物美价廉出品好,所以想去尝尝鲜,仅此而已。”
    镖师恍然大悟,也收起了八卦之心,忙热情地给他指了方向,还特地说了几道必点招牌,想来是食楼的老顾客。
    话已至此,萧翊再不便多问,他笑着起身,谢过镖师,按着他指引的方向走了几步。
    忽而脚步一顿,轻轻“啧”了一声,低叹着自嘲:“真是荒唐,正事竟也不顾了。”
    第67章
    ◎谁是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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