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忽而低笑, 指间的力道忽而紧了些, 搓得方柔的皮肤有些发疼。
    他悄然俯身,直视着方柔的眸子, 低声道:“阿柔,你不是不好奇么?”
    言罢, 他不待方柔有何反应, 旋即抽身出了屋子。
    方柔反应不及, 愕然地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心中大惊。
    她忙走到内室,见乘乘已迷迷糊糊睡着了,小姑娘一向睡得好,这点习性倒随了她。
    她慢慢走上前,拍醒了女儿, “乘乘, 娘要找舅舅说些事, 你随我一同去,今夜你跟舅母一块睡, 好不好?”
    乘乘睁不开眼,囫囵应了几声,显然睡梦正甜。
    可她意识迷蒙, 只得随方柔的吩咐行动, 敷衍地穿上衣服, 眼睛就没睁开,被方柔拉着往外走,脑袋倚靠着她的手臂。
    方柔轻手轻脚地锁上门,屏息,带着乘乘快步走出巷子。
    途径萧翊的院子,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她不敢逗留,疾步离去。
    若她步子再慢些,再瞧仔细些,她就会发现在空旷的院子里,有个身影独坐在阶前遥望远空。
    萧翊背靠着廊柱,手里捏着块玛瑙挂坠。
    这五年来,他有许多时间能够安静地思索过去将来,他并不只沉湎于回忆中,尤其当他以为方柔已迁居颂余再不归来之后,他更多时候想的是未来如何。
    可他发现那里只剩空茫,于是,他找了许多事情麻痹自己。
    今夜,他们算又吵了一回?萧翊心中这样想着,只剩自嘲的苦笑。
    原来这五年来她过得这样好,那这五年来,她有没有一瞬间分出心思考虑他过得如何?萧翊猜想着,或许她对于他的记忆只有折磨和欺骗,哪怕他后来努力做了弥补,于她看来都是徒劳,都是伪装,她从没想过要与他重新开始。
    到后来稍稍松动姿态,只因那时又有人助她一臂之力逃离京都,他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可他不愿接受。
    她说,他果然没变。
    所以,在她的心中,他只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可他现在对她,还能有什么目的?她心里有裴昭,在外还有那个讨人嫌的穆珩穷追不舍。
    所以,若裴昭真如她所言早已过世,这穆珩便能成为她考虑的人选。
    萧翊一时间甚至生出荒唐的暗幸,还好裴昭没有死……
    无论是谁都好,总归不能是他,对么?
    她竟这样怕他,这样厌恶他。
    萧翊没来由想到他尚未被关进宗室府,仍在王府禁足思过那阵子。
    他被变相幽禁于望湖院,里外里三列禁军把守,宁王府原有的府兵尽数收编到了京都巡防营,他已无退路。
    那日太后只身前来王府,连个嬷嬷也没带。
    母子二人对坐静默了片刻,太后才说:“沈氏入宫见过皇帝,自请收回册封郡主的旨意。”
    萧翊散着发,轻裘缓带,面无异色地静听着。
    太后沉声问:“阿翊,你怎么想?”
    萧翊抬眸看向太后,不解其意。
    她怅息一叹:“你伤重昏迷这些时日,她日夜不离悉心照料,一个女子伤心到这样的地步,却仍对你有情,你果真不考虑忏悔过错,与沈氏好好过么?”
    萧翊蹙眉:“和离书已签,这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沉声:“阿柔呢?”
    太后脸色一滞,当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方柔已经逃了,这是第二回 。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你布下天罗地网却又对她一再心软,阿翊,举棋不定是成事大忌。情.爱.易散,你握得越紧,伤人伤己。”
    萧翊只道:“她就这样恨我。”
    太后冷笑,“你还瞧不清么?她从没打算安分与你过日子,她不属于京都,也不属于你。哀家一早告诫过你,拿权势欺骗真心,不会有好结果。
    萧翊静了许久,这才自嘲低笑:“母后与我说这些,你也想当沈清清的说客?”
    太后冷眸一瞥,萧翊并未看她,她冷声:“哀家以前不想你当皇帝,因知晓万般皆是一个利字。我想你过得洒脱些,没预料你潇洒过了头,竟为了个女子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皇兄何辜?他对你尽心竭力,哪怕你犯下滔天之罪也没打算狠狠收拾你。”
    萧翊忽而打断她:“母后,话别说太早。”
    太后一怔。
    萧翊轻笑:“若无皇兄暗中相助,仅凭裴昭便能顺利成事么?成王败寇,我算计了他一回,他便算计我一回,公平。”
    他抬眸望着太后,“母后,说句心里话,我只是不想当皇帝,并非我不能。如今走到这一步,我认,您也得认。”
    太后心中一凛,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次对谈并非毫无影响。
    萧翊在后来意识到,太后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自然,这已是他从宗室府受刑出狱,游历民间才领悟出来的道理。
    如萧翊所言,太后来过王府的不久之后,皇帝降旨夺爵,他对萧翊的惩戒远不止面上所见那般轻飘飘拿起放下。
    他才入宗室府不久,刑官应当暂未收到圣命,对他尚算客气,担忧着这位名义上被夺爵的宁王殿下哪日复了封号,会转头清算旧账。
    那日萧翊在禅房静坐,内官前来通传,皇帝召见。
    他随内官前去面圣,一进门,便见皇帝手边摆了个鸟笼。他侧坐着,那雀鸟被放出笼子外,徘徊在皇帝掌间,没鸟食引诱,只是自发地亲近主人。
    皇帝知晓他入内,只说:“坐。”
    萧翊默声坐下,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觉察屋外部署。皇帝有心见他,又深知他早已猜到玉黛湖一事是谁的手笔,生怕他会使出极端手段。
    萧翊深觉无趣,便没兴致主动开口。
    皇帝独自逗了逗鸟儿,搁下手,这才缓声道:“雀鸟离了笼子也不会飞走,因这是它自己的选择。”
    萧翊一怔,转眸望着那小雀出神。
    “父皇时常告诫你我,凡事须得张弛有度。朕给过你机会,你若能及时醒悟不去玉黛湖……”皇帝顿了顿,深叹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不满,“她处心积虑要离开你,又岂是你能困得住的?难不成你对她用情至深到此么!”
    萧翊默默道:“那皇兄为何放过苏承茹?”
    皇帝哑口无言,怔然望着他,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皇帝终于平复心境,只道:“朕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当初是苏承茹帮了方氏,珍嫔与苏玉茹已将此事和盘托出,证据确凿,苏承茹已有了应得的惩罚,她们无需再落井下石,但朕不打算再追究。所以,那宫女你不必再找,你也找不到。”
    萧翊又一怔,竟是苏承茹……所以,当初苏玉茹与他达成同盟之际,敢信誓旦旦地说,她手里有他会感兴趣的东西。如今看来,她当初应就是在说这件事。
    不过,她此刻早已没了利用价值,郎子丰又正得盛宠,她是个聪明人,她需在秘密暴露之前抢占先机,再为自己谋求些好处。
    一如她当初为他所用那般,所以,她现在跟郎子丰一条心,倒戈投营站到了皇帝那边。
    不愧是苏家女。
    末了,萧翊又像意识到了些事情,他冷眼望着皇帝,“所以那个孩子……”
    皇帝眼眸一压:“阿翊,方氏根本没有身孕。看看你多荒唐,我告诫过你,可你实在令朕失望。”
    也正是皇帝话音落下之际,萧翊胸前闷疼,嘴里又是一阵熟悉的腥甜锈意。
    皇帝大惊失色,当即喊来了宗室府的内官,一阵手忙脚乱。
    于是,旧患再根除不掉,纠缠萧翊数年,伴随他在宗室府,在游历途中,直到如今他戴罪之身前来宁江将功补过。
    后来萧翊游历四海,似乎总算明白了,方柔要的是自由,不是困在京都看人脸色不得放手的自由。
    他品尝过这样的自由,便明白过来她的决心。
    她只想摆脱他,她要尊重和平等,要不违背意愿,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只怪他傲慢,从没好好考虑她说的每一句真心话。
    她的想法存于日常点滴之中,正如那一回,哪怕沈清清的婢女那样羞辱她,可她并未生气,只说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而他,只把她当成笼中雀。
    可他的阿柔又怎会是一只家养娇雀,她是大漠的女儿,好风凭借力,振翅可高飞。
    一切苦果是他应得。
    哪怕到现在重逢,她要的尊重他已尽可能给了,他何时这样谨小慎微?哪怕想与她好好说些话,也要担心她忽然掉脸子赶人。
    萧翊只觉荒唐,她对他的敌意大得可怕,甚至连默默示好也变成阴谋。
    这份敌意甚至超出了恩怨本身,蔓延到并未牵连其中的乘乘身上,他只是不由自主想对她好,不管她的父亲是谁。
    而裴昭……他甚至没有陪在方柔身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柔心底有什么秘密?
    萧翊五指收紧,抬眸远眺。
    天边夜色正浓,而在这如墨天幕之中,忽而有道冷烟浮起。
    ……
    方柔叩响食楼大门之际,沈映萝和谢镜颐已披衣躺下,倒还没入睡。方柔从没有深夜找来,沈映萝没多问,即刻带着乘乘回了二楼房间继续睡。
    待动静消停,谢镜颐便点起灯,与方柔在大堂一角坐下。
    方柔神色凝重,“师兄,萧翊知道了。”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领悟过来,“为何?”
    方柔不安地绞手,“我不确定,他误以为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我已问过,乘乘没与他提过裴昭。”
    谢镜颐一惊:“他莫不是冲着裴昭而来?”
    方柔也怔住了,“可、他有何企图?”
    谢镜颐一时没个准头,眼眸轻转,这才有了决断:“要不我们先将此事告知裴昭?”
    方柔思虑片刻,这才谨慎地点了点头。
    谢镜颐叹了一声,随即独自走到帐台之后,他掀起块地砖,从里面翻出一条软布。
    软布之下包裹着一小节桶状物。
    谢镜颐将此物放入怀中,与方柔相视颔首,随后,二人徐步离开了沈记食楼。
    夜已深,宁江陷入静谧之中,有一簇若隐若现的冷白烟火自城东墙楼直灌云霄。
    方柔随谢镜颐下了城楼,“师兄,乘乘今夜就睡在你那儿吧,明早我送她去书院。”
    谢镜颐点头:“明日我出镖,可以顺带送乘乘,你不必着急。”
    方柔没推辞,默默往回走。
    谢镜颐忽慢了些,沉思良久才道:“你要见他吗?”
    方柔顿足,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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