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带着外面的寒气,让维恩有些想退后。
    “谢诺夫是我给它取的俄文名字,母亲不喜欢俄语,所以庄园里都是叫它皮特。”
    第9章 维恩(九)
    维恩不知道怎么糊弄过去,一时愣在原地。珍珠见放在它肚子上的手不动了,疑惑地喵了两声,然后卖力地用头蹭着维恩的手臂。
    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
    其实安塞尔没有很想知道答案,或者说任他再聪明也想不出面前这个黑发绿眼的漂亮仆人是重生的。他只是想看维恩慌张躲闪的眼神,觉得唯有这个时候里面那个透明的灵魂才渐渐有了实体。
    但他也不忍心逗弄得太狠,所以当维恩放弃解释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时,他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摸摸维恩怀里的小猫,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在学写字?”
    “是的。但学得不好。”维恩老实回答,他知道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小本子对方都看过了,突然有一点庆幸里面大部分内容还是他自创的“维恩语”,就算是上一世的安塞尔也只能连蒙带猜认识一半,不然就彻底暴露了。
    “有需要的书都可以让奥利给你找,或者直接来书房问我。”安塞尔说的话就好像一般的客套话,但维恩知道,只要他说了,就一定可以当真,他甚至会去专门地嘱托相关的人。
    “非常感谢您,少爷。”维恩小心翼翼地将手覆盖在他抚摸珍珠的右手上。安塞尔没有抽出手来,默许了他的动作,轻声说道:“那就原谅我那天早上的冒犯好吗?”
    维恩大着胆子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没有因为那个怪你。”
    本来这件事,维恩以为已经一笔带过了,可安塞尔却为那天那滴眼泪耿耿于怀。一句话把一个比自己还高的男人说哭,这个体验太奇妙了,以至于他之后脑海里一直不断回放着当时的对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得意忘形,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见过维恩两次流泪,一次是惊艳,一次是惊慌,从第一次见面起,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开始搜寻这个仆人的身影,然后在合适的时间上去说两句话。就好像顽皮的小孩看见气球要飞走了,就拽几下它的尾巴。
    一开始是因为好奇,再之后是喜欢样貌,观察得多了,维恩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平沙万顷之中埋下无数粒草籽,安塞尔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滴泪就像一场大雨落下。
    草籽见雨即芽,开始疯长。
    他的心中充满了那种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酸楚与喜悦,让他不敢再看维恩。
    可还没等他整理好思绪,维恩就受伤了。小孩在为气球上美丽的图案愣神的时候,指尖缠绕的细线悄悄解开了。
    难说当时他的心里有多大的震动,这个从小到大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青年,甚至没有体会过熟人的离世。突然看见那张本来有着娇艳颜色的脸变得苍白,第一次对失去有了实感。
    他把维恩抱着放在床上,正想起身,却发现领子被轻轻抓住了。
    “安……”哪怕知道对方喊的另有他人,可安塞尔的心还是乱了。他的长发从耳边滑落垂到维恩的侧脸上,只觉得金色的头发混在黑色的发丝里,怎么会有这么相配的颜色。
    安塞尔担心跟在后面的威廉发现,但又不忍心直接拉开他的手,只能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在他耳边轻轻回应:“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那个“安”的声音和说话方式,以为不会奏效。
    可话音刚落,维恩嘴角就带上一丝甜甜的笑意,慢慢松开了手指。
    安塞尔没有待很久,他离开之后,维恩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他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拜托照顾他的女仆去帮他把莱鲁大妈找来。
    他重生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帮助莱鲁大妈,改变她上一世被赶出庄园的结局。虽然现在确实没被发现私生子的事情,但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布朗因为打伤他直接被收容了。
    虽然安塞尔说城市里的流浪儿一被发现就会处理,但维恩知道不是的,不然街上的流浪儿早就被清空了,收容所这次之所以反应得如此迅速,是因为有两个男爵在密切关注这件事。
    莱鲁进来就看见坐在床上,头上裹着纱布的维恩,心疼坏了,扑到他床边,拉起他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
    维恩见她好像和往常一样,有些疑惑,难道是还不知道?于是斟酌着开口:“布朗被收容了。”
    莱鲁愣了愣,苦涩地点点头:“我知道。”
    “对不起。”布朗的行为没有什么好同情的,维恩只是觉得很对不起莱鲁大妈。自己明明知道布朗学坏了,日后会惹出大事,但只是简单的提醒了一下她,之后就没再关注这件事。
    莱鲁眼泪流了出来:“维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大妈对不起你才对。”她紧紧抱着维恩,大哭起来:“是大妈不好,没有管好那个浑小子!他打你了,我听说他用招牌打你了!你得多痛啊!是我对不起你!”
    维恩哽住了,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抱住这个痛苦的女人。
    “你得多痛啊,打的是我就好了,我真的没有办法,维维,我没有办法啊!”她的哭声很压抑,怕被外面的人听到,每一个音节都在往肚子里吞,就像她平时一口口往肚里咽着生活的苦酒,“我得生活,得赚钱吃饭,我知道学校关不住他,可我也不能一直跟着他,我这边的工作还得继续做,我没有办法啊!你原谅大妈好不好?……啊?好不好?”
    维恩大口地吸着气,好像要窒息了一样,用力地点头,他本应该知道莱鲁解决不了这些事情,可他太傲慢了,他重生来,坐的高高的,随意地指点几句,就以为事情会变得不一样。他本应该更多地关注这件事,亲自去解决,而不是像现在,反而要莱鲁来安慰他,向他道歉。
    维恩紧紧地搂住她,莱鲁哭得更大声了,因为有人抱着,早已麻木的心被温柔地抱着,哭得反而比上一世还要绝望,还要痛苦:“我没有办法,我太穷了,太苦了,我不想活,可我又难受,肚子空空的真的好难受,你懂那种感觉吗?我要赚钱,我要吃饭!”
    “我不怕死,可肚子饿比死还要难受!”莱鲁的哭声一下戳到了维恩的心里,他也哭了起来,起初很小声,到后来嚎啕大哭,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后脑的伤口一抽一抽得好像心跳一样疼。
    上一次这么哭,还是上一世一个大雨天,他跪在一个泥水坑里,安塞尔的伞落在地上,和他一起淋着雨。
    他一点也不心疼面前体弱的男人,因为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他用力拍着地上的水坑,泥水溅起,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好像一个疯子:“别和我讲什么钱买不来幸福,钱买不来快乐的大道理!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贪财,势利!你们这些人穷过哪怕一天吗?你们体验过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吐酸水吗?你们体验过亲人躺在怀里渐渐冰冷只是因为你买不起药吗?你们体验过卖女儿卖儿子到最后都凑不齐一口棺材,只能卷个凉席扔到乱葬岗,骨头挨着骨头,无处纪念吗?”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维恩抓起地上的泥巴朝安塞尔砸去,全砸在那身白色的昂贵的西装。他的手指胡乱地指着,好像是指安塞尔,又好像是指他身后一排大房子里住的人。
    “我就是要钱,要很多钱!我不要再穷了,如果我有钱,我也可以很幸福,很快乐!比你们他妈的所有人都幸福!都快乐!”
    维恩咬着牙,眼里闪着仇恨与痛苦,一字一顿:“所、有、人!”
    手上最后一块泥巴砸出去,安塞尔摇晃了一下,正好被砸中了脸。维恩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好像随时要晕倒。安塞尔用手慢慢擦去脸上的脏污,闭着眼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庞流下。
    “对不起。”安塞尔轻轻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他又重复一遍,身子一歪,向后倒去。
    维恩真的哭了好久,哭到莱鲁都害怕他会昏死过去。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莱鲁才敢离开。
    维恩躺在床上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直到天微微亮,终于缓缓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窗户那里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上面。
    维恩有些疑惑地撑着疲倦的身子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子,阳光一下扑面而来,冲进了昏暗的屋内。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朵紫色的小花飞进了房间,刚刚应该就是它的兄弟撞在窗户上发出的声音。
    维恩捡起小花,趴在落满了鲜花的窗边向外看去,只见安塞尔穿着深蓝色的风衣,骑着谢诺夫,在寒冷的灰白色的早晨,怀抱着一堆各种颜色的鲜花。
    安塞尔低头从怀里又取出一朵,正想再次投向二楼的窗户时,却发现那扇窗户已经打开了,一个黑发绿眼的青年愣愣地看着他。
    “维恩!”安塞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高高地举起怀里的花,几朵没有抓好的落到他的脸上、肩上,砸得他眯起眼睛。
    风吹起他的金色长发,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宝石一般。他的声音充满着快乐与力量。
    “早上好!维恩!谢诺夫说他好想见你!”
    纯粹的,灿烂的。
    维恩忍不住也笑了,将窗户一下完全推开,探出身子冲安塞尔用力挥舞着手上的紫色花朵。
    外面的阳光明媚,花已经盛开了,虽然天气还是寒冷,但春天已经到了。
    第10章 维恩(十)
    抱着一大盆晒干的衣服走进屋内,梅林的眼镜上顿时起了一层雾。她放下手中的盆,提起围裙的一角,细细地擦着。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条黑色的裤子,地上的盆被端起来,梅林边抬头边戴上眼镜,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维恩!”梅林很开心,但又想到他受伤,连忙伸手抓住盆边:“还是我来吧,你已经好了吗?”
    维恩笑着抱着盆转身:“没关系,伯爵夫人的衣服送过去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但是你不在,我担心自己做不好。”梅林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边,维恩发现后放慢了脚步,与她并排,温和地笑笑:“别担心,一定没有问题,那些花纹和格式都是我们一起商量好的,就算我在也帮不上你的忙。”
    “可是你在我会很安心。”梅林脱口而出。
    维恩停下脚步,看着她,梅林脸一红,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可爱的小脸瞬间愁云密布:“差点忘记了,在你不在的时候,有好几家裁缝店也出了花边,这怎么办?”
    维恩耸耸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我们只是卖个概念,而不是技术,他们很容易学。所以伯爵夫人的生意我们要好好做,我之前让你在每个上面都加个小标记也是为了这一天,等这次生日会之后,她们就只认我们的牌子。”
    难怪他之前那么急,原来是早就知道这个东西赚不了太久的钱,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做一个品牌,而不是在意这些周转用的小钱。梅林突然觉得眼前的青年比自己想的要站得更高一点。
    “放在这里可以吗?”维恩把木盆放在架子的最底层,弯着腰看她。
    “嗯,可以!非常感谢!”梅林连忙点头。
    维恩直起身子,“好了,我差不多也得去干活了。”
    维恩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从她身边经过,走到拐角处,突然听到梅林喊他一声:“维恩!”
    维恩回头,只见梅林垂着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裙子,沉默了一会然后抬起头,含着泪笑了笑:“不要再受伤了好吗?真的很吓人。”
    “我尽量。”维恩一本正经,梅林瞬间皱起了眉头,一跺小布鞋。维恩哈哈大笑,连忙改口:“我会的我会的!”
    和梅林分开以后,维恩回房间把新的工作服穿上,那是一件材质很好的黑色西服,内衬是深紫色,带着光泽。
    卡罗靠在门上,双手抱胸,笑道:“恭喜啊,维维,进书房了。还回大厅吗?”
    维恩带着微笑对着碎了一角的全身镜整理领结:“只是暂时的,等奥利从老家回来,我不就又跟着你了吗?”
    “得了,你下一步就是贴身男仆了。你看不出来少爷很满意你吗?”卡罗走到他身后,帮他把折在里面的领子翻出来,“奥利他本来就不是仆人,只是从小和少爷一起长大,好像最近打算去当家庭教师。”
    “是吗?”维恩垂下眼睛,难怪上一世之后就没看见他。他想起奥利和安塞尔在花园里下棋的样子,确实比起主仆更像是朋友,有的时候路过书房还能听到两个人因为某些问题争论,维恩眼里闪过一丝羡慕,但下一秒又被决心与干劲所替代。
    有些人就是你一想起他,就会觉得心里充满希望,你能够从和他的联系之中获得力量,而不是费尽力量去维持联系。安塞尔就是这种人,你看着他,就会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人会像春天和煦的风。
    “好好干!可别忘了哥哥。”卡罗勾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青年长相俊美,薄薄的嘴唇带着微笑,柔顺的黑发配上白皙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很乖顺,只是那双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他眼睛下方投下睫毛长长的影子,斑斓的瞳仁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出好几种光彩。
    安定,焦躁,温驯,野心在其中交织。
    维恩小心翼翼地将紫色的花朵别在胸前的口袋,然后敲了敲书房的门。
    “请进。”沉稳的声音传来。
    维恩有些紧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木门。润滑良好的门轴悄无声息地转动。
    安塞尔坐在书桌前似乎在写着什么,听到敲门声便放下手上的羽毛笔管,一抬头,正好看见维恩有些羞涩紧张的笑容,然后目光下移看到胸前的那朵紫色的花,轻轻笑了:“早上好,维恩。”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些担忧:“头还疼吗?”
    “不疼了。”维恩关上门以后几步上前,直接站到他的面前。看到安塞尔的态度又变得如此客气,维恩心里并没有太大的落差,或许那天安塞尔只是突然在寒冷的冬天之后看见花朵盛开,一时激动,才会做出那么热情的举动。
    事实也确是如此。那天安塞尔骑马撞见明媚春光,便也想将这份喜悦带给在昏暗房间里养伤的青年。
    他将花朵投上窗台,期盼着青年推开窗,便有春天映入眼帘。
    维恩正在这么想着,突然注意安塞尔右手拇指轻轻摩擦了一下食指,这是当他有些无措的时候常做的动作。
    难道……
    维恩弯下腰,手搭在胸前,正好突出那朵紫色的小花,凑近了笑着说:“非常感谢少爷送的花朵,其他的我都好好保存在窗边的花瓶里,唯有这一朵,少爷觉得别在这件衣服上好看吗?”
    “很好看。和内衬颜色很搭。”安塞尔笑着回答,看上去十分坦然大方,如果不是慢慢变红的耳朵和略微短促的尾音,维恩几乎要像以前一样被骗过去。
    “少爷,请问我在书房需要做些什么?”维恩弯起眼睛,心里有些满足,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逗他了。
    “端茶,拿书,整理,开关窗户,其他时候你就自己看书吧。”安塞尔拿起桌上的羽毛笔管,蘸了点墨水,继续他没有写完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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