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男人对面的就是坎森公爵,他的头?发没梳, 不复曾经体面的模样?, 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四五十岁普通的老男人,甚至还要?更憔悴。
    妻女和他决裂之后, 妻子高昂的年金也泡汤了, 这笔钱在他富有的时候就非常诱人,更别提现在破产了, 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船只沉没的消息刚刚出来, 之前和他合作?要?好的商人一个个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想要?收购他的产业,而其中反应最?迅速的就是艾姆霍兹家的小子。
    安塞尔第一时间就想将那个出事的工厂盘下?来, 返聘之前被?解雇的员工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那个工厂也承担了改建工程的一条生产线, 他不想在施工如火如荼的时候,因为坎森破产导致工厂停工, 影响进度。
    可坎森公爵不管这些,在他看来,安塞尔的快速回应就好像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是维恩和安塞尔商量好的局,就为了害他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他思前想后,将一切仇恨都算到了维恩头?上。
    “钱,等我的工厂恢复工作?后,很快就能赚到。况且这些也完全不够,但是他多活一天,我就难受得要?死!”坎森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好,我接了。”男人数着纸袋中的钱,“大不了干完这一票,我和兄弟们换个国家呆……”
    “越早越好……他的地址在纸袋中,不要?搞错了……”坎森压低声音,转身就要?离开。
    突然他注意到在不远处躺着一个凉席盖着的流浪汉:“什么人!”
    男人跑过来,用木棍挑开凉席,发现流浪汉浑身脏污,腿上紫青溃烂,白发结块,骨瘦如柴,眼睛紧闭,浑身不自然地抖动?,好像发着高烧,有些畏寒。
    “没事,一个快死的老乞丐,可能都听不清我们说?话……”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用木棍将乞丐面前盆挑翻,然后弯腰把里面仅剩的几枚硬币全部拿走:“活不活得过今晚还不知道,这钱放着也浪费……”
    刚刚从他手里拿了一大笔钱,还要?贪乞丐碗里那点?。坎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忍受不了刺鼻的气味快步走开了。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从巷子另一头?离去。
    等两人都走了,看上去垂死的“老乞丐”缓缓睁开眼睛,粉红色的瞳孔看上去清醒无比。
    维恩这几天有些莫名的心慌。
    本?来和贝拉维拉约好三?天后若是没有改变主意,就在老地方碰面,维恩会将借给?她一点?钱。可是约定的时间到了,维恩却没有在那里见到人。
    一打听才知道,就在他们分开的那天,公爵小姐恰巧从楼上摔了下?来。公爵府阳台没有封死,栏杆比较低矮,很容易出意外。但是维恩有前世的记忆,知道上一辈子公爵夫人也是这么坠楼身亡的,就算是巧合,两者一联系,他也有些不安起来。
    还有件让他感觉奇怪的事情就是:距离船沉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却到现在也没有听到坎森公爵宣布破产,拍卖公司的消息。难道公爵夫人还念着旧情,替他暂且偿还了一部分?
    维恩叹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公爵夫人把自己的嫁妆全拿出来了,那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注定是要?让公爵夫人的希望落空了,她的那点?资助杯水车薪,也只是能延缓破产的时间罢了,却没办法从根本?上解救。
    在这种整体经济下?行的时代,别说?是坎森公爵了,放在前世,连安塞尔摔了一跤,也花了五年多才爬起来。可以说?,只要?略微显现一点?颓势,很快就会被?滚滚的车轮碾碎在身后。
    维恩将孩子们都赶去睡觉,自己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他重生以来心心念念的事情都做完了,却把最?重要?的事给?搞砸了。
    上次安塞尔明明都到我家附近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维恩翻了个身,心跳得很快连带着太阳穴也一鼓一鼓的,根本?睡不着。  “舅舅……”洛洛悄悄打开门,探进来个脑袋。
    知道他打雷天不敢一个人睡,维恩无奈地腾了一点?地方,掀开被?子一角:“来吧,看在你今天过生日?的份上。”
    洛洛开心地钻进去,像小猫一样?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怀里。
    “今天的雨好大,都听不见大卫叫了。”洛洛仰着脸,天真地说?道。
    大卫是邻居家的大狗,最?近夜里总是一直叫,叫得孩子们睡不着。珀莉哄他们说?是大狗晚上饿了,很可怜,不要?因为被?吵醒第二天去欺负人家。那狗皮包骨头?的样?子,确实很有说?服力。
    孩子们次日?很同情地带了点?香肠去喂狗,维恩还听见奈奈一本?正经地和狗狗哥哥商量起来最?迟叫到几点?,后来意识到狗哥没有钟这才作?罢。
    洛洛只是无心一说?,维恩侧耳一听,却觉得这个没有狗叫的夜晚安静得可怕。因为下?着大雨,往日?还会有报时的巡逻者,有鸟叫,而现在都没有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雨声,好像一个罩子隔绝了其他所有。
    维恩心中的不安更甚,抱起洛洛打算去找姐姐。
    他们走到走廊上,突然听见一声惊雷炸响,不知道哪个房间的窗户应声而开,雨声冲进室内带着狂风呼啸。摇晃的树影投在室内,阴森鬼魅。
    维恩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将洛洛放进衣柜,孩子似乎也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乖乖地捂上嘴巴,然后拉了拉舅舅的衣角,担忧的眼神似乎在说?舅舅小心。
    维恩点?点?头?,赤着脚溜出去,想先?喊醒姐姐姐夫。刚出门便是一道闪电,借着闪电的光照亮,他看见拐角处一个人影被?拉长。
    维恩以为是趁着雨天潜进家里的小偷,这个时候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让对方偷了就走比较好。但是影子上一块突出的部分让他有些担心会不会是枪.械之类的东西。
    因为是新家,猎.枪的申请还没下?来,家里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一根铁棍还有些做饭用的刀.具。
    维恩悄悄地抓起铁棍,跟在他身后。
    小贼似乎对家里不太熟悉,没有直接去主卧,反而是打开了洛洛房间的门。
    这个房间本?来住着两个小孩,但是其中一个最?近有些拉肚子就去主卧和姐姐睡了,洛洛才一个人害怕地跑到他这里来。
    不过幸好是这样?,维恩松了一口?气,这是个空房间可太好了,因为经过他刚刚的观察,那个家伙手上真的拿着枪。
    维恩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盘算着把他打晕绑起来,明天交给?警.察。
    这时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房间里放着的全身镜一下?映出了小偷的面容,虽然遮着半张脸,但眉头?上的那道疤维恩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前世后期跟在坎森公爵身边的打手头?子欧德。
    是坎森公爵派来的?!
    维恩大脑一片空白,在周围重新暗下?去的前一瞬间,他与镜子中欧德的映像对视。
    他还记得安塞尔交给?他的一些物理?知识,就像现在的光路可逆。
    他看到镜中人眼睛的一刻,说?明镜中人也透过镜子看到了他的眼睛。
    逃跑没有用了,只会将后背暴露给?敌人。来不及迟疑,他挥起铁棍冲了上去,劈头?砸下?。
    欧德枪还没摆正,铁棍已经到了眼前,如此近距离开枪有害无益,他下?意识地横着枪身架住。
    虎口?被?震得裂开,维恩顾不上疼痛,又敲了几下?,都被?挡开。鲜血濡湿的棍身滑腻,维恩手麻一个没抓紧脱手而出。
    铁棍落在地板上发出脆响,维恩双手抓住枪身,不让他有摆正开枪的机会,试图抢过来。
    僵持之中,身后突然传来姐姐的声音:“维维!家里进贼了吗?”
    “别过来!他有——”维恩瞳孔收缩,大喊道,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扳机已经扣动?。
    一梭子子弹倾泻而出,维恩按不住后坐力推着的枪身,在墙上留下?弧线型的一圈弹孔,硝烟弥漫,耳朵里轰鸣一片,万籁俱寂。
    他真的是冲着杀人来的!
    维恩肚子上挨了一脚,退后了一步,手却不敢放松。咬着牙怒吼一声,顶着欧德向窗户冲去。
    欧德个子比维恩只高一点?,力气也差不多,猝不及防之下?,双脚几乎离地,还没反应过来,背已经撞上了玻璃窗户,窗上的横柱正好在他后脑勺的位置,顿时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一声木头?断裂的脆响,两人撞破窗户,腾空在滂沱大雨之中,夜色摇摇欲坠。
    这天傍晚的时候,艾姆霍兹庄园门前来了一个瘸腿的乞丐。
    安塞尔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叹了一口?气,就要?取出钱包拿点?钱给?他。
    没想到乞丐仰着脸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失落:“男爵大人,您认不出我吗?”
    他的声音很独特?,冷冷的沉沉的,安塞尔有印象:“莫里斯?”
    安塞尔蹲下?身子,看向躺在板车上的乞丐,掀开破布,就这么直接上手,检查他腿上的伤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送你去医院……”
    莫里斯看着他被?弄脏的手套,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抓住他的手,神色异样?:“男爵……您真是一点?也不怕脏……”
    “先?不急,我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莫里斯将他在小巷里听到的事都说?出来。
    自从上次被?丢到大街上,他不敢出现在坎森公爵面前,又咽不下?这口?气,便装作?是一个病重的老乞丐天天躺坎森公馆门口?,想着有没有办法求助或者找个机会报复。
    结果还真让他等到了坎森和欧德在已经关门停业的公馆门前的密谋,当他听到他们针对的对象是维恩时,第一时间就想着告诉安塞尔。
    他本?也可以去报警,但是他并不信任他们,况且之前逃跑时也欠了安塞尔一个恩情,不报他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安塞尔听完,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猛地站起身,又犹豫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莫里斯。
    “您去吧,不用管我,我的腿也不方便挪动?,待会叫个仆人送我去医院就是了……”莫里斯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一个事还想拜托您……”
    “你说?吧。我会尽力而为。”安塞尔认真地点?头?。
    “这件事跟夫人肯定没有关系,您一定要?帮帮她,庇护她……”莫里斯仰着脸,白色的碎发遮掩下?,粉红色的眼瞳微微颤抖,干净青涩的情感在其中闪烁,好像晚星。
    雨下?得很大,伴随着雷鸣。
    奥弗斯队长撑着黑伞指挥着警员们将犯人押上马车,简单包扎好伤口?的维恩怯生生地走上前,感谢道:“多亏了您,长官。”
    他当时从楼上摔下?来,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恢复意识,只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与枪响。
    姐姐,姐夫,孩子们……颜单停
    他心如刀割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却看见提着防水马灯的警员们从房子里,围墙外押着扯下?面罩的歹徒走到近前。
    再一回首,另一边马车旁撑着的伞下?面站着他牵挂着的家人,正担忧地望着他。
    维恩拖着摔伤的腿一蹦一跳地奔过去,扑在亲人的怀里,又惊又喜地哭了起来。
    等情绪缓和了一些,他走上前向警长道谢。
    奥弗斯摆摆手,严肃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要?感谢就去感谢大人,是他告诉我们关键的信息,这才能提前部署,及时赶到,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位大人?”维恩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的小坡上停着一辆高级的马车,马车夫穿着精致的号衣。
    维恩大脑懵懵的,只觉得有些眼熟,摇摇晃晃地向那边走去,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只是因为疼痛与连绵的雨水显得有些勉强。
    “他来了,你不下?去见他吗?”莫里斯腿上打着石膏,换了身整洁的衣服。他非要?跟着过来,确定没出什么大事,如果要?让善良的公爵夫人知道,她给?出的还债的钱却成了射向旁人的子弹,心里该多难受呀。  安塞尔轻轻“嗯”了一声,透过帘子一般的雨水看向走过来的身影。
    维恩的脸在车内灯光的映衬下?依旧那么俊美?,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向下?滴着水。他带着那种要?哭不哭的笑容,嘴唇和眼角都红红的,眼眸却有遮掩不住的绿意流转,好像昏暗的雨天中翡翠深湖,雾气氤氲着仅存的色彩。
    他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收敛,好像终于看清了马车上的纹章标志。
    他错了,他想起来安塞尔对他的无数次忠告,让他不要?和坎森公爵走得太近。现在他知道安塞尔说?的是对的了,对方就算再不济也是一个公爵,也不是他一个有家有牵挂的普通人能抗衡的。
    他是报复了,也让安塞尔赚到钱了,可今天若不是警.察们来得及时,他难道要?像上辈子一样?,再一个个亲手埋葬亲人吗?不,不对,他可能也死在这场雨中了,哪有什么以后。
    安塞尔是对的,到头?来,还是要?靠他救自己,还是在给?他添麻烦……是他一意孤行,还伤了最?爱他的人的心……他太可笑了!
    维恩的眼泪混着雨水汩汩流下?,却还是倔强地扯着笑脸,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凄惨狼狈。
    “他看起来好像受伤了……”莫里斯小声地提醒出神的安塞尔。
    安塞尔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几滴泪水滚落,接着又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在雨中站得笔直的青年。
    “我错了……”安塞尔突然开口?,声音哑哑的,带着颤抖的尾音。
    是的,他错了,维恩和他说?过无数次坎森公爵有多坏,他却固执地只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甚至还因为这个与维恩吵了一架。或许维恩从一开始选择不告诉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个不分是非的假圣母。
    “我口?口?声声说?相信他,却自以为是地否认他……”安塞尔想起维恩说?那个梦是他“三?分之一的生命”时悲痛欲绝的样?子。
    他耿耿于怀自己是不是替身,可每次当他远远与维恩对视时,那个会立马放下?手中的事,笑着如一阵风般向他奔跑而来的青年眼中的喜悦与爱意是假的吗?
    他们两个隔着一层玻璃,一层雨帘,像隔着世间最?可悲的壁了。
    我错了,彻底错了,我该怎么面对他?
    他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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