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一怔,下意识想要回头,但厚重浓密的长发将他裹得有些紧,他抬了抬手臂,最终放弃地放下了。
    他任由潮舞用头发拥抱着自己,继续安静地眺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
    安隅似乎感受到一种很玄妙的氛围,他回忆了一会儿凌秋的教导,默默转身下楼了。
    这次任务回来一直没有休息,他已经预感到等报告一交就会睡很久,于是决定把【逐神】给蒋枭送回去。
    蒋枭开门看见安隅,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谢谢,它很好用。”安隅把【逐神】递给他,视线在他脸上停留。
    几天不见,蒋枭憔悴了很多——冷白的皮肤变成惨白,往日那种疯狂的攻击性消失无踪,显得有些脆弱。
    安隅礼貌地询问道:“你怎么了?”
    “我……”蒋枭嗓音很哑,“没怎么……”
    安隅忽然想起借武器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于是又问了一句,“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蒋枭一下子卡住了。
    高傲的他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望着安隅那双金眸,在那双金眸中,他看到自己的身影。
    ——脆弱的身影,因为太差劲而显得十足可笑的身影。
    他正欲低头苦笑,脑海里却忽然一沉,整个人定在原地。
    安隅也定住了。
    蒋枭明明用身子遮着门口,但安隅却看见了房间里的样子。
    蒋枭蜷缩在床上,上半身拱起,蛇尾和章鱼足凌乱地瘫开,有种凄惨的美感。
    他颤抖着掏出一支新基因试剂,比在胸口。
    类似的试剂枪,床上还有十几支,都是他在过去三天里打进身体的。
    罂粟的基因。
    安隅等人出发后,他翻遍了天梯有史以来的畸变记录,发现植物向畸变最容易觉醒成治愈系,这其中,低基因熵的罂粟基因概率最高。
    但,用低基因熵的植物触发感染,再次畸变的概率很低,这几天除了接触异种基因带来的剧烈痛苦外,他没有任何收获。
    痛苦的汗水将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他几乎痛出了幻觉,躺在床上无助地深呼吸,视线几近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又一次举起那支基因试剂。
    ——来治疗系。
    那天,这短短的四个字从系统里弹出时,仿佛给了他一记重击。
    蒋枭咬着牙,再次把基因试剂扎进血管。
    安隅猛地从他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蒋枭也一下子回过神来,红眸空茫了一瞬,哑声道:“抱歉,我最近在尝试一些新的锻炼方法,有点累。”
    安隅却只惊讶地看着他。
    比利说过,治疗系非常罕见,如果一个守序者初次畸变不是治疗系,越往后,成功率只会越来越低。
    蒋枭简直是满怀壮志地自我感动。
    安隅犹豫道:“新的锻炼方法……要不还是算了,你已经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输出系了。”
    “不。”那双红眸忽然又变得坚决,“我有我的追求。”
    “……好吧。”安隅顿了顿,“那,祝你成功。”
    “谢谢您。我会继续尝试。”蒋枭握着弓箭,恭敬地朝安隅鞠了半躬。
    即使虚弱,他的脊背依旧笔直。
    安隅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记忆回溯的触发方式。
    跟约瑟和黄宙对视无法触发。
    跟正在照镜子的艾可在镜中对视则可以。
    刚才对上蒋枭,虽然没有镜子,但当蒋枭透过他的眼睛凝视自己时,再次成功触发。
    诗人曾提点过他“成为彼此,而后自视”,关键不是成为彼此,而是“自视”——被读取记忆的人,必须刚好在“自我审视”。
    安隅又推敲了几遍,忍痛打包了没吃完的红豆小鱼糕,下楼敲开比利的门。
    “给我的?真的?!”比利鸟嘴都要闭不拢了,“我去,不是吧,角落大人半夜上门送宵夜?这我…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啊!”
    他一边说着不知所措,一边拿起终端咔嚓咔嚓拍起照来。安隅还没来得及阻止,论坛上显摆的贴子都弹出来了。
    “……”安隅无语道:“可以帮个忙吗?我今天接受了基因注射,伤口有点疼。”
    “是不是发炎啦?我给你看看。”
    比利拎过药箱,盖子一掀,自然地拿起角落里的药膏。
    那个动作让安隅蓦然想起在53区时,秦知律翻药箱也是这么熟练。
    “还真有点发炎,你是不是抻到了?”
    “比利。”安隅忽然叫他,语气严肃。
    比利疑惑低抬头,“嗯?”
    那双金眸正凝视着他,他也盯了安隅两秒,蹙眉道:“怎么了?”
    安隅不回答,许久后,他收回视线道:“你手劲太大。”
    “啊?”比利当场炸毛,“我还没碰到你呢!”
    话音刚落,安隅忽然又抬起头,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怎么了!”比利双手投降,“看清楚啊,我没碰你啊!”
    安隅轻声道:“我今天看你的长相好像不太一样。”
    “啊?”比利一愣,“哪里不太一样?”
    安隅吐字很轻,像喃喃絮语,“在我眼中,好像比以前……”
    “啊?”比利下意识凑近他,从那双金眸中看着自己的映像,“比以前什么?”
    无数道映像在两人的眼眸中轮回般地映射,安隅意识深处猛地一沉。
    几个小时前,秦知律也坐在这个房间里。
    他光着上半身,精练的腹肌上满是血痕。
    比利啧啧道:“看来平等区这次的麻烦不小。”
    那些伤痕像是被巨型猛兽的利爪抓破,但爪痕下还弥漫着大片淤血,浓郁的青紫与血色相叠。
    秦知律神色很淡,好像那些伤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平等区有战斗力的守序者越来越少了,大量平民需要保护。”
    “旧伤叠新伤,多疼啊。”比利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安隅熟悉的小圆罐,又呛笑了一声,“你和他也算同命了。”
    秦知律没接话茬,只看着比利手里的药罐皱眉道:“换药。”
    比利挑眉,“跟你说了多少年了,用这个好得快啊。”
    秦知律沉默地看向药箱一角。
    “行行行,服了您。”比利麻利地换成效力温和的药,无奈地笑着感慨道:“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
    秦知律嗯了一声,沉默着看向窗外。
    过了许久,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也许,是注定。”
    安隅从比利的记忆里挣脱出来,对着空气怔了许久。
    他完全不知道长官身上有这么重的伤,他来接他,一起去处置黄宙,回面包店取面包,又伏案写了一夜的任务报告,丝毫没有露出受伤的样子。
    那双黑眸太能藏了,好像无论有多少事情,都能被藏尽。
    他的情绪,他的感受,从不向外人流露分毫。
    比利在对面急的直跳脚,“到底比以前怎么了,你说啊,发什么呆,你要吊死我啊!”
    安隅收敛视线,低头看着手臂上小小的针眼。
    “比以前年轻了。”他轻声说。
    凌秋说,当不知道该和一个人说什么,就夸他长得好看,如果实在夸不出口,就说他长得年轻。
    果然,比利愣了一下后脸红了,“嗐,我最近运动确实比较多啦,吃东西也清淡,好久没吃甜食了……要不,我从你那里买十箱粗麦面包?”
    安隅没吭声。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低沉,说不出来由。
    就像是从资源站扛回家一整箱的面包,可拆开箱子却发现,那些面包贴着的名签上没有一个是自己或凌秋的名字。那些名字他一个都不认识,还也不知该还给谁,讨也不知该向谁讨,只能饿着肚子守着一整箱的面包发呆。
    安隅回去199层时,秦知律还在伏案替他写报告。
    秦知律的房间很大,像一个空旷的雪洞,所有的柜门都嵌入墙壁,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孤寂地摆在地上。
    安隅没有对任何人的记忆产生过好奇。
    看了这么多人的记忆,有偶然触发,有为了试探异能而刻意尝试,唯独没有一次是他真的想看。
    但,他忽然很想看看长官的记忆,随便关于什么都行。
    秦知律停笔抬头,“怎么了?”
    安隅一时语塞,“我……”
    “嗯?”秦知律放下笔凝视着他,许久,声音低下来,“注射的地方疼吗?”
    “不是……”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安隅很确定,此时此刻,秦知律只是在专注地凝视着他,而不是透过他的眼睛审视自己。
    本不应该触发能力的。
    但熟悉的恍惚感还是蓦然笼罩下来,意识交错的刹那,他进入了秦知律的记忆。
    出乎意料,这里没有故事,没有对话,也没有任何人,空旷得让人幻听到了雪原上扑朔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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