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祭结束后一年,寒冬降临,眨眼就接近围炉的日子。
    顾如最后还是许了愿。她说,她希望他们所爱的这些人,都可以活着出楼,拥有平凡的幸福。
    以禁果许下的愿望无所不能,顾如背着自家哥哥出楼时,还是感觉后背传来的心跳很不真实。他们回报邪物收容处,七四楼成功拔除,他们伤势严重,但全员倖存。往后,可能也不会再有新的邪钉出现了。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天神祭结束那天,宿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出楼。
    他收了顾如的愿望,手拿着骨鞭,宛若神祇,轻道一句——
    如你所愿。
    所有人要离开时,程易和才发觉宿桑站在原地。他心跳漏了拍,问:「你不一起走?」
    宿桑摇头。
    他的笑容依然是淡淡的:「暂时??还有些事得处理。」
    程易和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正要说他能陪他一起待着,就被宿桑一鞭扫出了七四楼大门。不只是他,他们所有人在反应过来前,就都被骨鞭送出了七四楼。
    程易和不顾伤势,想用无怨破开大门,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的狂风却骤然袭来。
    劲风扬起砂石,遮蔽了视线。当风止息时,偌大七四楼已不见踪影。
    程易和向邪物收容处递了辞呈。他答应,以后若真遇上解决不了的邪钉还是可以找他,但他现在得先去找一个人。他找这个人找了十年,好不容易见到面,不能再失去他。
    处长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说,你申请留职停薪吧。处里捨不得放你这么好的人走。
    结果后来申请留职停薪的还有花花。程易和不在,这小女孩没人叫得动。
    顾家兄妹跟程易和说,他们家还有空房。花花和他,甚至是向鱼,都可以住进去。不过程易和拒绝了,他翻了一下存款,说其实处里给的奖金还不少。他这十年毕竟也是帮忙拔除不少邪钉,那存款金额让顾家兄妹都有点羡慕。
    他和向鱼和花花租了间房,一整年来,每天都在找人。
    完美詮释何谓大海捞针。
    向鱼某天回来,眼眶有些红,但没掉半滴泪。
    她照理是没办法用锈的身份出楼的。不过,他们都清楚,肯定是宿桑动了些手脚。愿望是顾如许的,后祭败组里,白子早就身亡,宿桑身份特殊,拥有「锈」身份的向鱼,大概也留在了七四楼。
    向鱼小心翼翼的问:「我们真的??还找得到宿桑吗?」
    程易和觉得自己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深吸口气:「可以。我还没放弃,所以他一定会再出现。」
    现在向鱼不会巴着他哭了,花花也不会再整天黏着他。她们两个成了好姐妹,谁也不嫌弃谁的外表。她们有好多心里话能说,向鱼像是花花失散已久的亲姐姐,能处理她所有小烦恼。
    能找到倾诉心事的对象,程易和很替她们高兴。
    只是,他偶尔还是会有点寂寞。
    他们住的地方,冬天不会下雪,却是时常阴雨绵绵。湿冷的天,程易和起了个大早,走到隔壁房间,替踢掉被子后冷得抱在一块的姐妹重新盖上厚被。他随手拿把伞,便要出门。
    一开门,他那把伞就掉在地上了。
    门后的人浅浅一笑,替他拾起伞:「怎么这么不小心。」
    听到开门动静,浅眠的向鱼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到程易和面前的身影,她先是一愣,随后就无可抑制的哭出声来。她怕人鱼的眼泪真的会带来灾厄,这一年,硬是压抑着随时会在恐慌边缘发作的情绪。
    「——宿桑!」向鱼三步做两步的扑进了宿桑怀里。
    「怎么一看到我就哭成这样。」宿桑失笑:「这段时间,程易和对你不好是不是?」
    宿桑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顾家兄妹蹺班来见他,两个人黑眼圈都极重,哀嚎着说,队长,你不在之后,我们的工作量都增加了。你和花花可以悠哉的在这和宿桑喝茶,真好啊。
    宿桑听了,摊开手,盯着像是随时都会冒出黑链的掌心说:「你们是真的挺认真的。」
    一阵沉默。
    所有人看向程易和,大家满肚子疑惑,他自然也是。但他挣扎了一会儿,看着宿桑,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有些事,处在模糊地带是种朦胧美,宿桑有回来就好了。
    最后程易和打破凝滞的氛围,开口却是问:「大家年夜饭想吃什么?我请客。」
    还在停薪状态的队长出手阔绰,顾如却嚷嚷着,这次的菜色她来准备,一定要让各位见识见识亚洲小厨娘的厉害!
    放心让顾如准备年夜饭,是宿桑回来后,觉得最后悔的事。
    先不论好端端的白米为什么连米心都没煮透,那个萝卜糕,黑得跟炭有得拼。饺子煮完有一半内馅失踪,最后,那条连内脏都没去,吃起来有苦味的鱼是??
    宿桑盯着一桌菜色,深吸口气,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你这是想做饭给我们吃,还是想做掉我们?」
    程易和很想给前队员面子,但他憋不住笑。向鱼和花花以挑食为由婉拒大半菜色,就连最疼亲妹妹的顾天寧也放下筷子,说他们家平时都他在煮,他是看妹妹这次自告奋勇,才想说给她个机会。
    ??但下次还是他自己来好了。
    围炉时,程易和坐宿桑旁边。他摇着高脚杯中的红酒,脸颊泛红:「我在转化成邪钉时,透过水镜,也看到你在热地狱的画面了。但我有时会想,你当时,真的有把记忆都卖了吗?」
    他将剩馀的琼液一口饮尽,凑近宿桑问:「会不会连这都是你的谎言?」
    程易和离宿桑很近。宿桑看他眼里蒙上层茫然,发现程易和酒量没有很好。
    宿桑倒是还很清醒。他微微一笑,反问:「不卖,我拿什么换水?」
    「有些事,不用知道未来也能推得一二。」他单手扣着酒杯,声音平淡:「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你以为的偶然,都是必然。未来的结果,其实在你过去做某件决策时,就已经决定了。」
    「我们现在能在这里吃饭,也是这样的。」
    「这些都不是巧合。」宿桑乾掉酒,擦了擦嘴,笑说:「是我费尽心思的设计。」
    程易和思绪有些昏沉,但他还是隐约觉得,宿桑在忽悠他。如果当年他卖的真的是记忆,那记忆里可都是神才能得知的事,有廉价到只能换那么少份量的水?
    宿桑有注意到程易和狐疑的目光,不过,他没打算再多做解释。
    其实程易和想的不算错。
    宿桑没有真的卖掉所有记忆,他是借放在老人那。在地狱的那位老伯身份特殊,既有办法抽取记忆,那就理当也能归还。他卖的半杯水,水代表肉体离开地狱的途径,空气代表精神脱离地狱的方式。那半杯空气,卖的是乘载记忆的空间。
    宿桑为了最后能在与神的博弈中保有1丝人性,下足苦心。
    宿桑设计一连串的事件,从程易和入楼,用邪钉洗掉他记忆那刻,游戏就已经开始了。
    他料想到程易和会阻止他许愿,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丧失记忆。宿桑对自己和白子也够了解,他肯定会接受白子的提议入画。无怨功能他也打听过了,程易和八成会强硬的从外部拉他出画,这样一来,额外的时空才有机会產生。
    没有一个在神掌心之外的时空,他最后一碰上神,意识就等着被吞噬殆尽。这是第一个关键点。
    另外,七四楼里有几张封魂画是特殊的,这些事,他都是还没卖记忆前就开始打算。宿桑从很早很早,便开始佈局。他误导苗可人,让她有地狱是百愿草原生地的错误联想,这才让后来的自己有机会为了追她而行过地狱。
    他得从半杯水的玄机里,去推得尚未卖掉记忆前的他的思路。
    这样,在他和神合而为一,并且稳定下来之后,他才有办法从老人那取回一些属于宿桑的乾净记忆,维持住人的身份。这是第二个关键点。
    与此同时,程易和也得活着走出琼的那张封魂画,和无怨的关联足够紧密,他才有机会成为人形邪钉,跳脱与神的赌约。这是第三个关键点。
    最后,宿桑自己要在记忆全失的状况下,演出一齣好戏给神看。扮演捨弃一切的祭子,他甚至得骗过自己,才有办法让禁果结成,也才能让神相信他再无退路。这是第四个关键点。
    这四个关键,宿桑反覆推演过无数个版本。问题是,他无论怎么想,中间都有太多意外发生的可能,最后能否成功克制住神也是个问号。
    但凡一个环节出错,他都只能临机应变——在失忆的状况下临机应变。
    就算真的很顺利好了,宿桑也会怀疑,自己会不会走到一半,就发现与神抗衡是天方夜谭。
    他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了个「相信自己」的谜底在画里。
    后来,大家吃饱饭,就纷纷瘫倒在沙发。向鱼看不惯这群人懒散成这样,提议道,不然我们来玩游戏好了。她来回踏步,看到宿桑和程易和,眼神一亮,说,我们来玩捉迷藏。
    「咦?为什么要玩捉迷藏??」顾天寧左右张望:「这里又没地方可以躲?」
    「好啊。」宿桑撑着颊,笑问:「我当鬼?」
    程易和整个人热呼呼的,他趴在桌上摇头:「我当鬼。你从没当过人,去好好躲一回。」
    「我怕你会找不到我。」
    「现在是在下战帖?」
    喝醉的程易和意外的挺幼稚。
    宿桑也学他侧趴在桌上,对上他的视线,笑道:「你还没赢过我呢,我这是未卜先知。」
    「你们手牵手都躲起来好了。」顾如快看不下去,嘴角一抽说:「我当鬼。」
    她又补一句:「我开始倒数了啊,最先被我找到的负责洗碗。三十、二九、二八??」
    眾人一哄而散,就只有宿桑和程易和还在餐桌上。
    宿桑觉得顾如实在不能用那种看游戏破坏者的眼神看他,他耸耸肩,故作无奈道:「程易和睡着了,不能怪我。我们就躲这里,我先认输,碗等等我洗。」
    现在,他终于不会怕输了。
    什么是陪伴呢?
    陪伴是无惧的等待,素色的甜糖,温暖的白兔。是让手的牌,不腻的书,是月色穿过房间栅窗后的光与影。陪伴是以身为祭,虔诚俯首许下的愿。
    是即便输得一败涂地,驀然回首,仍能寻着的暗香。
    远山尽头,便是黎明。
    《七四祈愿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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