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结束时已近深夜,总不能就这么放林辰逸在休息室过夜,江韶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拉过他手指摁上解锁器,在通讯录里找到邵瑜的电话拨号给她。
    那头很快接通,江韶简单说明经过,得到邵瑜「很快就到」的回覆。
    五分鐘后,邵女士架着林老闆驾车出现了──从缘都华厦的反方向出现的。
    林老闆自觉下车搬运不省人事的儿子,邵瑜则摇下车窗和江韶寒暄了几句,不外乎都是些「谢谢你照顾他」之类的话语。唯独邵瑜说她长得像自己的一位朋友的这事令感到江韶困惑。
    江韶没多想,只状似不经意随口一问:「对了林妈妈,我看您们的车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是家住那边吗?」
    「对呀,清风池馆。你要是有空也欢迎来坐坐。」
    江韶笑着应下,决定还是不戳破林辰逸每天都搭反向公车绕路回家的事了吧。
    目送一家三口远去,她随后拦了辆计程车,向司机大哥交代了地点便疲惫的闔上眼。
    儘管方才的坦承严格说来也不过自言自语,却也已经要了她全部力气,林辰逸听没听见是一回事,她心里紧绷又是一回事;聚餐的时间点也选得不巧,过几日便是海选,她本打算今晚抓紧练习,可思及学长姐刚结束大考,今天又是休业式,那么聚餐选在今日似乎也无可挑剔。
    就是她没向江啟铭报备,不晓得他见自己晚归会是何感想。
    大概就像现在这样吧──
    「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这么晚才回来,就不能先打电话回家说一声吗?」江啟铭坐在沙发上满脸慍色,眉间紧蹙成川,不满极了江韶无预警的晚归。「说过多少次女孩子晚上不要一个人在外面逛,你倒好,一天玩得比一天晚。」
    江韶本来就累,心情好不到哪去,又碰上江啟铭这番疾言厉色,情绪直接就炸了: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我是去玩了,那你也是很厉害喔。」她鼻间不屑冷哼一声,绕过江啟铭逕自走向沙发另一侧,夹枪带棍地反懟回去。「学生会的聚餐你推一个我看看?喔,不好意思,忘了你连朋友的约都不敢推。」
    「江韶!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江啟铭怒极,一下站起身扬手作势要打。
    「还有谁?我妈已经走了,这里只剩下你和我,你觉得是谁教我的?」江韶同样起身,甚至伸长了脖子往江啟铭那儿又凑近了点,明目张胆地挑衅。「干嘛,又想搧我巴掌?来啊?」
    江啟铭气得牙痒,可那一巴掌到底是没有落下,被他悻悻收回身侧。
    江韶嗤笑,「烂透了。」
    「应该好好说话的人是你。」江啟铭眉间皱得愈发紧了。
    「是,我是应该好好说话,学会拒绝的艺术,就不用明明老婆生病在家还得天天加班跑应酬。笑死,装得一副勤奋工作的样子给谁看。」她怒啐一口,恶狠狠地盯着江啟铭那一身革履西装,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升职又怎样?自己爱人的命都没了升个屁的职。都不肯拉下脸面求助的人,什么狗屁倒灶的面子──」
    「──尊严哪有爱人重要!」
    江韶的骂声一下卡了壳。他刚才说什么?
    「尊严哪有爱人重要……」江啟铭浑然不觉江韶错愕,只自顾重复着喃喃,浑身上下卸了力似的跌坐进沙发。他将面容埋进双手掌心里,指缝间隙溢出破碎的泣音。「小瑾坚持也就算了,连爸都劝我尊重她的意愿,那我的意愿呢?你的呢?谁来尊重我们?」
    「我跪了啊,我向他们都跪了啊,医生却说小瑾已经签名了……」
    江啟铭怎么也想不通他们父女之间的关係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自许瑾过世后江韶便一昧咎责于他,江啟铭固然知晓当时他的做法并不妥当,可他还能怎么做?许瑾都这么说了、他的老丈人也这么说了,他也下跪求了医生再劝劝,然后呢?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句「病人已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
    他就不难过吗?他的无助难道会比江韶少吗?
    可那又如何,他不能表现出来啊。
    江韶那么聪明,但凡显露出一点蛛丝马跡,她肯定都能发觉许瑾的离去已经成了必然;他也实在无法在家人面前故作坚强,只得假藉公务在外逃避既定的结果。应酬聚餐,签约出差,在他知晓该如何面对许瑾之前都是这么过的。
    他想或许江韶是误会自己放弃许瑾了吧,儘管他说过无数次那是许瑾自己的选择。
    但那也没关係。只要江韶不踏上和她妈妈同样的路,那都没关係。
    于是他开始摆架子,装古板,一遍又一遍批评他们母女俩所热爱的音乐。
    江韶平时在家里练习自弹自唱,他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也就过去了;他不晓得江韶在学校的情况,便反覆催眠自己江韶是个好孩子,懂得他的苦衷,不会再唱的。课后也替江韶报了班,是口碑不错的连锁大型补教私塾,也从没接到过补习班的电话,他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直到那日在餐厅看见江韶,江啟铭简直气极了:
    翘课打工、化妆饮酒,又和一脸凶神恶煞的酒保走得那样近;补习班又是干什么吃的?孩子不在教室里难道就没人发现么?后来回家追问才知道,江韶当初填的联络资讯完全就是胡编乱造,她和一名男同学串通好了偽装彼此家长,誆骗补习班请假逍遥去了。
    看在人也没出什么差池的份上,江啟铭姑且能不和她计较翘课的事,可江韶这样没日没夜地唱又叫他如何不担心?她妈妈就是因为喉癌过世的啊……
    见江啟铭不语,江韶要走,经过电视机前却不慎碰倒了相框。
    玻璃碎裂的声响打破死水一般的寂静。
    相框被打落地面,背板因撞击脱落,一张摺叠整齐的信纸从里头掉了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江啟铭猛地抬头,起身迅疾伸手将那封信拾起,拆开,上头的字跡娟秀端庄,他一眼认出这是许瑾的字。
    江韶似是不悦地拧起了眉,「不想让我唱歌就直说,别搞这些──」
    「你妈妈的字跡你也认得出来。」他再度将信纸摺好,递给江韶。江啟铭没有抬头,江韶很难得的,从他佝僂的背影里读出颓丧与倦态。「你自己看吧。」
    江韶伸手捏住纸张,从江啟铭手里轻轻抽了出来。
    ──小韶,我是妈妈。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写信的方式和你交谈。
    ……真的是许瑾的字。
    她从小到大要签名的所有作业都是拿给许瑾签的,当年升学考试前许瑾也曾写给她一张激励字条,她的横笔总是拉得很长,极具辨识度,江韶不可能不认得。
    她咬着牙,继续读下去:
    对不起,没办法看着你上高中,不过妈妈知道我们小韶最厉害了,一定能顺利被录取的。上了高中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喔,也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妈妈不在,只剩他一个人抚养你、支撑这个家的经济,妈妈可以请小韶多多体谅爸爸吗?
    我知道你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加班,但他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而已。
    是我先斩后奏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喉癌的治癒率虽然高,但以我的情况,如果想痊癒就必须全咽喉切除,术后照顾与治疗復健并不比现在轻松。妈妈不想那样,也不想造成你们更大的负担,所以选择放弃治疗,你爸爸他也跟我吵了很久,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见他在掉眼泪,结果还是拗不过我。
    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自私和任性才会让你们这么痛苦。
    小韶,妈妈寧愿你讨厌我也不要讨厌你爸爸,他的难过不会比你的少。
    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但是最喜欢听你唱歌的人一直都是他,你随口哼出来的曲子他都能和同事炫耀好久……只是我的声带曾经长过瘜肉,你爸爸一直以为那是我罹癌的原因,他其实也很害怕你会跟我一样,大概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唱歌吧。
    如果他阻止你了,那你就把这封信拿给他看,妈妈帮你骂他!
    很不捨,但是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里啦。
    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和爸爸一起努力,别动不动就吵架呀,以后可没有妈妈能居中协调囉。
    学业的话,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至少读完大学,给自己多一分底气和保障。如果还没想好科系可以和爸爸讨论,他的意见还是不错用的;如果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无论是否是现在的你所热爱的音乐,都尽情放手去做吧,妈妈会在身后支持你的。
    还记得你最后唱给我听的那首歌吗?
    妈妈想把那首歌送给你。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很残酷,才会要你这么早就面临生离死别的痛苦。可是小韶,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特别懂事的好孩子,请你一定不要放弃对世界的期待,请你继续相信世界依然拥有无限美好,就像你相信音乐、相信妈妈一样的相信着。
    世界很残酷,可是你值得它的温柔。
    小韶,妈妈永远爱你。
    江韶没忍住,低低爆了声粗。
    两人许久无话。
    半晌,江啟铭才犹豫着问她是否仍要参加海选。
    江韶没答声,垂眼看着地上那张相片,像是正思索着什么。
    她俯下身去拾起那张照片,一点点将上头的玻璃碎屑仔细扫开,锐利破片在她指头划出一道口子,不深,也不疼,但指尖位置总容易渗出血,一粒饱满殷红的血珠自破口探头,江啟铭见状忙嚷着要她赶紧放下去抹药。
    江韶手上动作迟滞一瞬,抬起伤处没再碰,只是换了根指头继续扫开玻璃碎。
    相片终是被她清理乾净了平放在桌面,被她轻轻推向江啟铭。
    「去啊,怎么不去。」
    她扯着笑:「你不是还带我们去过吗。」
    照片上的舞台背景被裁去大半,海蓝色的布幕上头只依稀透出半个「浪」字,甚至不到半个,就一捺,江韶硬是认出那是当年的音乐祭现场。她想这或许就是江啟铭当初之所以提出参加海选的原因吧,因为那是他们一起创造过美好回忆的地方。
    当时的她还小、他还年轻,许瑾也还没生病。
    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多好。
    江啟铭哽咽,心中千言万语噎在喉头无法诉之于口,只有纵横流淌的泪水无声宣洩着他的悲痛。泪滴滚落在他佈满细密皱纹的脸上留下滑稽水痕,这一刻江韶才惊觉岁月竟在无知觉间刻印下了如此多不可磨灭的痕跡。
    她将信件摺起收好便转身回房,留江啟铭一人在客厅消化情绪。
    她清楚她的父亲平素总是爱好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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