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煜一直望着他,任由他伸手去摘他的口罩,任由他手掌贴上他的脸,然后对他说:“我好累啊江叙。”
    “救回来了?”江叙轻声问。
    沈方煜弯了弯眼睛,“嗯,救回来了。”
    没等江叙再出声,刚刚还在喊累的沈方煜突然抄手,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江叙骤然一惊,“你干什么?”
    “谁让你坐在地上的?”短暂的宁静转瞬即逝,沈方煜像是突然来了劲儿:“更衣室那么多椅子你不坐,非要坐在地上,我听说你还在手术室门口跟家属讲道理,为我辩解,行啊江叙,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有耐心,马浩知道了都得气哭吧?”
    “你放我下来!”江叙面色不善地瞪着他,手已经蓄势握拳。
    沈方煜没想一下手术就挨打,走了几步,从善如流地把他放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不忘威胁道:“你再坐地上,我抱着你去病房巡街。”
    “你活腻了就直说。”
    “跟着急上火的家属有什么好争辩的,他们真要投诉我也会有卫健局来界定,这家人脾气爆,李胜坏了好久的那颗牙都被打掉了。”沈方煜心有余悸,“还好你没伤着。”
    江叙本来也没想和家属争辩,进手术室前还活蹦乱跳的患者被下了病危,任由哪个家属一时半会儿都接受不了,气急败坏几句,也很常见。
    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望琴的丈夫那样说沈方煜,他就特别忍不住为沈方煜辩解的冲动。
    明明他也不是喜欢口舌之辩的人。
    他扫了沈方煜一眼,“李胜还好吗?”
    “哦,原来你跟家属吵架是为了他生气啊,我还以为你是关心我呢,”沈方煜笑着玩笑了两句,“他挺好的,他那颗牙蛀得太厉害,本来就打算拔了,就是一直怕疼,现在正好上牙科装颗新的。”
    江叙垂下眼,沈方煜看向桌上的打包盒,“吃饭吧,嗯?”
    他拿着打包盒去加热,打开盖子,才发现那些菜江叙一个都没动过,“你怎么没吃?不好吃?”
    江叙白了他一眼。
    沈方煜瞬间明白过来,笑得有些微妙,“江叙,你对我怎么这么好啊?”
    江叙起身要走,沈方煜却拽住他,“回家吧,”他正色下来,眼睛里满盛着江叙,“好不好?”
    江叙的心一跳,无端觉得他那个眼神有点让人失神。
    然而沈方煜接着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胃养好一点,现在看你天天折腾你那烂胃,我真挺难受,回来好好遵医嘱好好吃饭吧,行吗?”
    “……”江叙说:“谁要你操心我的胃了。”
    “医生的本能啊江叙,”沈方煜说:“控制不住。”
    “于桑也不好好吃饭,你去管他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就是什么都跟你学,”沈方煜道:“所以江老师,你更应该以身作则,给你的学生们做好榜样。”
    江叙瞥了他一眼,“那请沈老师下次穿白大褂的时候,记得把扣子扣好,你组里跟你学的学生可是让崔教授批评了好几次了。”
    “你穿的合规范,”沈方煜跟他嘴贫道:“那你给我穿啊。”
    “你要不要脸?”
    “能给我脱不能给我穿啊?”
    “沈、方、煜!”江叙蹭地站起来,却撞上了沈方煜一脸作弄成功的笑,“行了,你放心,那天不是你脱的,是我自己脱的。”
    江叙喉头一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沈方煜有了一种他们关系很好的错觉,以至于居然敢在他面前开这种玩笑。
    而让他更心梗的是这人明明忘得一干二净了,说话全是在满嘴跑火车,居然还真让他瞎猫撞上死耗子,蒙对了点江叙不想回忆的细节。
    比如沈方煜的衣服其实的确是……靠。
    江叙气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沈方煜忙站起来追上去。
    他终于是赶在江叙彻底被激怒前,软了声音,说出了正确的话:“我真的错了江叙,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说:“我有点儿想你了。”
    第51章
    江叙僵了片刻,顿住脚步,眼里微妙的神色一闪而过,转瞬间换上嫌弃,“你对着我一个男人说这种话肉不肉麻?”
    “性别不要卡太死嘛。”沈方煜把热好的菜递给他。
    几千块的大餐让两人一通折腾,最后凑合着当盒饭吃了。
    重症监护室那边传消息过来,望琴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一通大喜大悲,家属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情绪也跟着平复不少,虽然据说还在骂骂咧咧,但至少没嚷嚷着要在沈方煜办公室里摆花圈了。
    而江叙给唐可发了条微信,在对方刷屏的问号里,回到了自己家。
    沈方煜刚换完拖鞋就被江叙撵去了浴室,为了抢救望琴,他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出了满身的汗。
    骤冷骤热,江叙怕他着凉,原本是让他吃完饭先在医院冲个澡,结果沈方煜不答应,非要他陪着回家才肯洗,问就是“我怕你趁我洗澡的时候跑了。”
    江叙也不知道沈方煜跟谁学的一身小孩儿脾气。
    玫瑰花和兔子玩偶服都被沈方煜拿了回来,随手放在了茶几上,江叙看不惯茶几上摆得乱糟糟的,左手抱着塞进玩偶服的头套,右手拿着玫瑰花,思量半晌走进了卧室。
    他把兔子头套摆正,放在窗台上,飘窗上的大兔子恰好能和床上的小兔子遥遥相望,看起来格外可爱,他思考了半晌,想着沈方煜应该不至于被他自己穿过的玩偶服吓到,于是拍了拍兔子的头,把它安稳地安置在了卧室。
    至于玫瑰花……
    江叙垂眼望向那些开的正盛的花蕾,大部分鲜红的花瓣都热烈地绽开着,只是最外面的花瓣因为折腾了太久,大概是有些缺水,有些枯萎泛黄的征兆。
    他把书房的空花瓶洗干净,把花从包装纸里拆出来,塞进了灌上水的花瓶,花香沁人心脾,江叙想着应该很适合缓解疲劳,于是把花束放在了书房。
    自从沈方煜搬进来,江叙的书房就被他占去了一半,原本一个人的实木桌被摆上了两台电脑,沈方煜还买了电脑椅和书立,坐在江叙对面。
    江叙把花瓶放在两台电脑相触的位置,又退开一步打量了一下布局,评估半晌,江设计师觉得花束好像贴右手的位置有些太近了,容易碰着。
    他走上前,打算调节一下花瓶的位置,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沈方煜的文件袋。
    他下意识看过去,发现这几天他不在,沈方煜的文件袋丢的乱七八糟,四散在桌面上,江叙微蹙了眉。
    他不太在意卧室的整洁,但非常重视办公场所的井井有条,良好的分类和摆放能帮助他更快地找出自己要的资料,故而无论是他在医院的办公室还是家里的书房,都收拾得非常规整。
    沈方煜刚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的时候,江叙就跟他提过这一点,他在的时候,沈方煜也是一直把他的文件都收的很好。
    江叙知道沈方煜这样的文件夹里,放的都是疑难病例,他会在术前搜集很多资料,然后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里,他电脑旁边之前就摆着一大摞这样的牛皮袋。
    然而现在江叙不在,他显然开始无法无天,牛皮纸袋散乱了一桌子,压根儿就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江叙原本打算离开,然而洁癖让他实在是看不过去,于是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伸手帮沈方煜把那些牛皮纸袋堆到一起,整齐地叠起来。
    那些纸袋上多数都写着数字标号或者是病名的缩写,整理到最表面的那个牛皮纸袋时,江叙的指尖突然顿住了。
    那个纸袋很厚,封皮上既没有床位编号,也没有病名缩写,只有两个字母“jx”。
    江叙经常要写自己名字的缩写,故而他对这两个字母很敏感,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自己身上。
    他不觉得沈方煜会这么早就开始整理他的资料,而且他也没什么资料可整理的。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怀疑打开了牛皮袋,并且打算如果发现与他无关他就立马关上。
    最上面的a4纸是一封邮件的打印件,抬头是“dear prof.shen”。
    他垂眼看下去。
    “你好,关于你所询问的男性妊娠案例……”
    江叙直接把所有的文件拿了出来。
    这封邮件的落款人江叙很眼熟,他想起来,好像是他查过的那几个手术失败病例中的一位主刀医生,他拿开这张纸,露出下一张,依然是邮件的回信,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发现那些回信的书写人,几乎囊括了他查到的所有与男性妊娠病例相关的作者。
    他们各自谈论着自己手术失败的经历,有的还附上了抹去姓名后的患者病理报告复印件,其中有些人甚至不是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仅仅是手术的参与者。
    他没有想到沈方煜居然去挨个发邮件问了那些人。
    那些文章涉及的国家范围很广,人数也多,又都在不同的机构,联系起来,其实是个挺繁琐的工作,而且失败案例虽然也有借鉴反思的价值,但能提供的有效信息是远远比不上成功案例的。
    可明知是杯水车薪,又繁琐不便,沈方煜还是分出大块的时间做了这件事。
    江叙大概推算了一下,按照日期来看,沈方煜的去信,应该就在他摊牌之后的一两天。
    再往下翻,就是江叙全部的产检报告复印件,上面还偶有几句批注,而最下面是kenn的那篇文章,这份文件被做了最多的标识,页面空白处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文章下面压着沈方煜自己写的病例分析和手术录像观看记录,比他那天在例会上讲的要详细的多,精确到分秒。
    江叙想,恐怕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份比这更完美的病案整理了。
    他把文件放回牛皮纸袋,目光有些怔忪地在书房漂移,最后漫无目的的视线定格在了开得正好的那束玫瑰花上。
    江叙突然想,大概沈方煜请的那两百五的金牌讲师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虽然黄玫瑰的花语才是道歉,可红色的玫瑰花昳丽而浓艳,醒目地落在他的眼里,就像一颗剖开在他面前的红心一样,真挚坦诚到让他忍不住动容。
    江叙洗完澡回到卧室的时候,沈方煜已经在地上睡着了,他今天累得厉害,精力也透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江叙扫了一眼他的床,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
    他在的时候,沈方煜经常来骚扰他,想尽办法躺他的床,无比夸张地形容地铺有多难躺,躺得他浑身骨头都疼。
    他不在的时候,沈方煜却根本就没碰他的床。
    江叙看了一眼睡梦中的沈方煜,他睡得很实,连头发都没吹干,还湿漉漉地搭在额间,他的眼睛闭着,胳膊还屈着肘挡在眼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灯光太刺眼。
    其实他想睡觉完全可以提前把灯熄了,或者调成睡眠模式,江叙想,他又不是夜盲症,熄了灯就看不见,实在不行还能打手电。
    从前读书的时候,哪有室友像沈方煜这么讲究:进门必敲门,洗衣服先向他过问,只要他没说睡一定不会关灯,他在工作的时候沈方煜打视频会议都会去阳台。
    此时的江叙丝毫没有一点儿自觉,去反省一下这些都是他立下的规矩,而是毫无心理包袱地改口道:“其实也不用这么客气。”
    沈方煜睡得正香,听见他说话,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见好像没什么事又闭上了,还不怎么走心地哼哼了几句。
    江叙面无表情地关上灯。
    然而这一夜江叙睡得并不安生,先是莫名其妙地有些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没多久,许久没出现的抽筋再一次造访了他的身体。
    他抱住僵直的腿从睡梦中痛醒,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抽筋的腿却没有要恢复的趋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天没沈方煜盯着他补钙,这次抽筋才这样来势汹汹。
    按往常,他一般都直接把床边的兔子丢到沈方煜身上,后者一定会醒来给他按腿,但今天……江叙想到他疲惫的样子,心想,还是让他多睡会吧。
    可沈方煜却自己醒了。
    他坐到江叙床边,眼睛还闭着,手摸索着探进温暖的被子里,按上他的腿,一边还半梦半醒地说着话,“怎么不叫我?”
    “你怎么知道?”
    沈方煜按得很有力,没一会儿就化解了尖锐的疼痛,他也从骤然苏醒的迷糊里慢慢清醒过来,回答道:“你呼吸的声音会不一样。”
    江叙心里忽然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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