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星期白鸿砚的回信还没盼到,倒是收到了一封陌生的邮件,署名「诚报财经组组长何蓓如」,告知她将是钟月接下来的「导师」;信件中并附上实习作业题目。
    前阵子财政部发布了新闻,说本月查税强制执行的案件创新高;隔天桃园县即有一名刘姓男子跳楼自杀,留下遗书说自己赖以生存的两房小公寓被政府以欠税名义拍卖,要他活不下去;此时看到财政部竟以此迫害当作政绩而得意洋洋地宣传,才决定以死明志。这次作业是要实习生访问校内财经或财税法律相关科系教授对此事的看法。
    钟月很快就和系上教授约好时间採访。深入研究后,她才知道这位所谓的刘姓欠税者,不过就是因为收到两万元的补税单。他算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该年度报税并未漏缴,于是提出救济;没想到还未有个结果,房地產就被拍卖。
    「即便真的欠税,欠两万却拍卖价值数百万的房產,用屁眼想也知道不合理。」即使是文质彬彬的教授,谈起此事也忍不住出言不逊。
    连带钟月也听得义愤填膺起来,写稿时双手在键盘上疯狂飞舞,一气呵成。
    当初报名实习记者,原本不过是想提早给将来挣个饭碗,此时却瞬即横生了一个念头:「这些不公不义的事,我以后都要给揭发出来。」
    正自怀着一股子雄心壮志,萤幕右下角忽跳出了新邮件的讯息。新邮件的寄件者署名为「若飞」,是个相当陌生的名字。
    「若飞?若飞?谁啊?」她狐疑地想着大概又是谁转寄的罐头邮件吧,心不在焉地点开邮件内容后,却立即睁大眼睛,挺腰坐直。
    『小月,我的文章被文学网站「文斋」收录了,马上想到要和你分享。随信附上网址,很期待看到你的感想。对了,「若飞」是我的笔名。鸿砚。』
    钟月点进他附的网址,里头是一篇短篇小说,故事是关于一个古代进京赶考的试子的旅程。典雅华丽的古风文字,写着父母如何殷殷盼他考取功名;在京城如何名落孙山、穷困潦倒;数年后好不容易考上了,人也磨得只剩残躯败体,都还没上任官职就嚥了气。不难看出文章实为借古喻今,讲的是升学制度。
    先不说别的,这文笔本身就值得讚叹。钟月想了一会儿,由衷在回信里写下了通篇讚誉。
    送出信件后,她兴奋得手心微微发热。白鸿砚的作品一获刊登,竟然就想到要告诉她!并且,她终于得到白鸿砚的e-mail位址了。
    不过她心中还有个小小疑虑:这封e-mail不过寥寥数语,难道这就算是他的回信?
    幸好没过两天,马上就收到了白鸿砚的亲笔信。
    『噢,我得补充一下:关于你上次提到的说话问题,如果是面对没礼貌的人,那就不需要太客气。下次再受到系办祕书无礼斥责时,记得开口呛回去:「你还是先照照镜子吧!」
    我们活着本就不可能取悦每一个人。你的优点,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懂。但我们又何必非要人懂?就如我自己吧,纵有喜欢我的人,可讨厌我的人也是不少。可我从未因为他们而阻碍了自己的脚步,毕竟我并非为旁人而活,且本人的「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也不需要他人认可;就如小月的文雅嫻静、芳兰竟体,也不是一般凡夫俗子都能欣赏的,对不?』
    钟月噗哧笑了。白鸿砚的建议对她来说仍有几分不切实际,却让她释怀了许多。只是若要拿白鸿砚的处境来与她类比,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位从年少时就是万人迷的男人,能因为那些少数不喜欢他的人產生多大困扰。
    这封信非常长,信的一开头字跡还特别端正,但越接近尾声却越潦草,显然白鸿砚是写到手痠了。
    她坐在校园的湖畔读信,风带起她后脑的马尾,撩得后颈微痒。湖面静止,树影斑驳,三两学生抱着书本走过。她觉得读他的信就该衬这景致,衬那疏疏朗朗的落叶,以及远处间散的云朵,兴许是因为他的文字能将她带离生活中的纷乱,带到人间相对静謐的空间。
    她读得太过专注,以致并未察觉,湖畔的钢琴社办里头,一个身披黑色风衣、以指尖优柔抚过琴键的身影,正悄悄注视着她。她坐在那儿多久,那对视线就跟着她多久。
    收到这封信的隔天,钟月随即证明了她毕竟还是没有反击黄黛怡的能力。
    上午打工时间,一名访客来到系办,说要找财金系系主任骆明勋。钟月因而走到骆明勋的办公室门口,才刚喊了声:「骆老师,您的客人到了──」正在里头与骆明勋交谈的黄黛怡立刻恶狠狠地吼回去:「你先让我们讲完话好吗?」
    钟月吓得当场僵直,只草草应了一声就落荒而逃,一转身却差点和一个人撞得满怀。
    「啊,对不起……」钟月慌张地道歉,一抬头却发现撞到的竟是张齐。
    「你没事吧?」张齐说。
    「没……学长,你怎么会出现在商学院的系馆?」
    「我不能选修经济学原理吗?」张齐盯着她说。
    「哦……好吧,」钟月伸手拨瀏海,还为着自己刚才的冒失感到狼狈。
    「是你们系上的祕书?她讲话都这么兇吗?」
    张齐单刀直入的询问,让钟月没有躲藏的模糊空间。她尷尬回应:「呃……可以这么说……」
    「这种人不要理她就好了。」像是看穿了钟月的困窘,张齐丢下这句话,就飘然而去。
    钟月愕然看着他倏来倏去的背影,惊魂未定地吁了一声。
    这回写信时,钟月却没有把这件事写在信中。她不想让白鸿砚觉得,她老是在抱怨一样的事情;她更不喜欢让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持续污染他俩的通信。
    『若飞:
    呛祕书我是不敢的;只要能在被她训话时能够好好说出话来,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说得没错,我无法取悦所有人(老实说是大部分的人),我也明知她这人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那股在意却是挥之不去,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吧。
    如果说我可以彻底忽略讨厌的人,也只是解决了一小部分的问题;那么其他的部分呢?我也会有一天能交到几个愿意欣赏我的朋友吗?』
    放下笔后,她对着一旁许盈翠空空的座位悠悠一叹。
    她的这位室友兼同班同学交游广阔,几乎天天都有约。儘管目前为止她俩相处还算不错,她却心知肚明:自己在许盈翠心里根本排不进所谓「好朋友」的名单。
    也不只有许盈翠。或许在她认识的人心里面,她的无足轻重,人微言轻,都是一样的。
    而她在这位从小认识的大哥哥心里,有可能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吗?
    『……我也许有点想太多了吧,但有谁能听我说呢?没人会有兴趣的,因此也只能放心里了。这样的心情,或许就近似于「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吧。有时还真讨厌自己的多愁善感。
    说什么文雅嫻静、芳兰竟体,言之浮夸了!不过如果说若飞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这点我倒是相信喔……』
    钟月迟疑了一会,才写下那句「天凉好个秋」。这句诗让她想起了一个难堪的场景:高中时她曾无意间和一名女同学表露出多愁善感的情绪,换来的却是一句:「你功课那么好,又不用烦恼家境,家人也没亏待你,有什么好愁的?」她这才惊觉,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她这种人根本连「欲说还休」的资格都没有。
    她虽不会认为自己「识尽愁滋味」,但难道她真的没有那么点悲风伤秋的权利吗?她鬱鬱地想着。写下这段诗句,是想赌也许白鸿砚会懂她。
    透过文字诉说自己的苦处,似乎比对身边的朋友倾诉还要不那么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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