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盏薰香灯和香氛蜡烛,在杨子容房内点了,说佛手柑的香气可让他舒缓压力。一问之下,才知是採访单位送的。杨子容失笑:「你怎不留着自己用?」
    「我来你这里一起闻不就得了。只不过……」她顿了顿,「来了会不会又见到什么洒狗血的场面?」
    杨子容往沙发椅上一瘫,一声长叹。
    「都以为白鸿砚这人才是祸水,其实你也不遑多让吧,」她继续说,「那就是跟你一起开咖啡店的女生?」
    「是,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不能在店里混了。」
    「又有何妨?再怎么样也混一年多了,你也早习惯了吧……」
    他听见她声音里的酸气,便拉了她坐在他腿上,「她以前没说白,我还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下去;这种事一旦说明了我就只想开溜。你说我这个性是不是很糟?」
    「你现在才知道吗?」她笑,「改天等你厌烦我了,说不定也又来个不告而别。」
    这句话有些戳中他痛处,沉默片刻才说:「我再也不会这样对你。」话出了口,却又自己苦涩起来。其实他根本拿不出什么承诺。
    钟月却没回答,站起来在房内踅着,轻声问道:「子容,这个时候,你的老婆通常都在做些什么?她也在想着你吗?」
    「……怎会想问这个问题?」
    钟月微微一笑,走近他背后,伸指在他背上比划半天,写了两行字。
    「写什么?」他笑问。
    她仍笑着不语。他又说:「别打哑谜了,这么多字我怎猜得到?」
    于是她解答了:「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杨子容不禁五味杂陈。钟月这两句诗说的是孙瑞涵?还是翁可歆?
    抑或其实是她自己?
    「你说我们会不会遭报应?」钟月在他身边坐下来,静静靠着他。
    「要遭报应也是我,不会是你。」他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很低很低。
    白鸿砚听到他俩的事大感不以为然,杨子容却抢在他开始说教前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来教训我的。」
    「我没要教训你,」白鸿砚叹气,「这种发展不算意外。但我当时会告诉你小月来台北的事,倒没这种意思,结果还是推波助澜了。」
    杨子容「嘿」一笑,「你确定?」
    「好吧……要我说老实话,我的确很希望看到你们好好在一起。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当然知道,但我忍不了……」他突然哭了出来。
    白鸿砚一愣,「你是不是又在喝了?」
    「……臭虫。」
    「嗯?」
    「我很常做个梦,梦见小月,也梦见你。梦见我还和小月好好在一起,阿姨也还在,他妈的什么蔚晏从没存在过,她就是个安安份份的业务员一直做到退休。我带小月回去见她,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我们还一起去喝你喜酒……」声音逐渐含混不清,想是醉得一塌糊涂。
    白鸿砚隔着电话仍听得难受起来,「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只能好好振作,把这一切都赶紧了结了。」
    「如果从小认识她的是我而不是你,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你说……」杨子容喊起来。
    他很少这样失控。白鸿砚心想。并且为了避免宿醉影响隔天干活,他再怎么想喝还是会尽量控制;然而近来他喝醉的次数逐渐增多──都是钟月没在身边的时候,白鸿砚不免有几分担心。
    然而再担心也不能做什么。他对这个多年好友似乎有莫名的偏执。或许他心底一直认为自己愧对杨子容和钟月。当年关于这两人的事,他从来都脱不了责任。当初他是出自什么念头提议要杨子容代他写信给钟月──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他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觉这件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还未看到个圆满结局就永远没完。
    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他那么关照这两人,是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没人比他们彼此更合适,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更别说杨子容的态度早就很明显了,这傢伙的死心眼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变。只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下错了棋子,一步错,步步错……
    这两年白鸿砚自己也成了家,对方是个电台节目製作人,叫程婕。在旁人眼中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他虽觉得这些评论相当虚妄却没说出口──毕竟说出彼此只是内在契合这种话实在太做作。现在孩子也有了,他一心想做的独立记者事业也闯出了成绩──拿下奖项,还进军电视节目,一切都相当美好。唯独对杨子容的事,似乎是他家庭和事业以外唯一的掛虑。程婕也常取笑他的真爱根本就是杨子容,对此他也只是笑笑不语。
    他偶尔会携着程婕,或是自己跑一趟新竹去找孙瑞涵吃个饭──儘管当初答应了杨子容对她多照看,但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没能帮上什么忙,除了确定她并没有想不开的念头之外。她看来一直是那样镇定坚强,且好像不大需要他的关注。虽然对杨子容来说,或许这样也就够了。
    最近一次见孙瑞涵时,她带了一个律师加入饭局,说是刚谈完事情,因此顺道一起吃饭。那律师名叫方燁,第一眼看上去有几分精明刻薄的味道──经过一顿饭后,白鸿砚对他更加没什么好感。
    方燁得知白鸿砚是杨子容的好友,席间便各种若有意似无意的打探。一会问他认为杨子容应该是跑去哪了,杨子容的为人是不是以前相处时就看得出来,杨子容现在有没有可能还跟谁联络……
    虽然孙瑞涵表示方燁只是朋友介绍、给她提供諮询服务的律师,白鸿砚冷眼旁观,却看得出这位律师是过分的热心。他对杨子容这名失踪人口的兴趣,显然高过他职业上所应该知道的范围。
    白鸿砚想提醒孙瑞涵跟这律师保持点距离比较好,却碍于场面不便开口。直到散会后,他才去电给她:「子容的状况你不必太担心,如果需要其他专业意见,我可以介绍认识的会计师和法律顾问给你。这位方律师……我总觉得最好还是少往来。」
    孙瑞涵却笑了,「你想多了吧,方律师人很热心,没事的。」
    话已传达,她没放在心上,白鸿砚也就不好多说。
    他抱起晴晴走出户外晒太阳,踏着午后的柏油路,不知杨子容在做些什么,钟月又在做些什么。这两个人和他距离都不超过一个城市,却都已经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杨子容刚失踪时,他免不了天天电话接到手软。不只孙瑞涵,杨子容的亲生父母、兄弟、前同事、前前同事、各路朋友及所有想要关切他行踪的人,一定都会想到要打给白鸿砚。「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也很担心」这些话他都数不清说了几百遍;每讲一次他就无奈一回,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在杨子容这个朋友的生命里,他总是免不了要扮演一个微妙的桥樑角色;而现在这样的状态,可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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