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萱篇-台北2025年9月底
    武萱被关在忠孝东路派出所的拘留室已经一个多礼拜了,她与诗涵及建良学长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地方,拘留名目却是相同:散布不当谣言。戒严法实施之后拘留二十四小时那一套范畴已经不管用了,现在的新规矩是只要『辅导专员』的心理评估判定没有通过,那么人人都得回拘留室再多关三天。
    连续两次的面谈武萱都表现出了不友善的抗拒态度。她强烈认为『台北封城』确有其事、坚决反对离开派出所后保持低调、拒绝在所有『善意』的切结书上签字,相反的她面对专员时总是想问的问题一大堆。
    「你们要如何证明我说的不是谣言?」
    「为什么我连一通电话都不能打?」
    「你说台北通讯已经封锁了……你知道你也只能接收片面消息吗?」
    「我的朋友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关在一起?」
    「每天都是直升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的父母知道我被关了吗?我想他们有权知道!」
    「其实你心里也很害怕吧?」
    每次武萱被带回拘留室后,她间来无事也会将同样的问题伺候每天进门送饭的erp人员,当然对方总是脸很臭的充耳不闻。就在这样的日子让人感觉没完没了的时候,进行心理评估的日子又到了。
    但这次站立于拘留室铁栏外带人的人不是辅导专员。
    「学长?」武萱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
    是人在台大医院当研究助理的李圣贤前辈。
    「你无法想像……在这种混乱时刻……要找到你是多么不容易。」
    他戴着口罩神色厌烦的挥了挥手,erp人员立刻打开铁栏门。
    时间是傍晚,武萱就这样被带离了派出所,她重新踏上了忠孝东路二段的大马路旁,纳闷台北街头为何如此的人跡罕至。李圣贤走向停在路旁的豪华奥迪,打开车门。
    「上车。」
    「上车……去那里?」
    「……上车,听话。」李圣贤又重复了一次,他的眼神充满责难。
    「等一下…先等一下!先告诉我我们要去那?」武萱后退了一步。
    圣贤叹了口气,摘下口罩。
    「我们去松山机场,有直升机可以离开……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以走?」武萱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确定?我的朋友呢?庄诗涵……洪建良……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在仁爱路的派出所。」
    并不远。武萱脑袋开始飞快的运转着。
    「好……我们去救他们,还有学校体育馆有一些学弟妹…虽然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但我们可以…」
    「不。」
    李圣贤碰的一声关上车门。
    「名单上只有我跟你,我……还有你,武萱。两个人而已。」
    武萱傻眼:「怎么会……」
    李圣贤大步踏前,直到现在武萱才注意到对方眼中充满着怒火。
    「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你还不清楚吗!?名额有限!台北市已经完了!普通老百姓根本出不去!就算是那些erp也一样!情况已经失控了!」他的音节充满愤怒地颤抖,巨大的咆啸声在空荡荡的忠孝东路回盪:「一切都没救了!早在上个月你就该明白的!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与『那些没救的人』不一样!我们!我们!我们在名单上面!现在立刻给我上车!」
    他吼完最后几个字,得到的回应却是学妹冷然的态度。
    「抱歉!没有『我们』,只有『你』,李圣贤。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抱歉!我不能丢下我的朋友们。」
    李圣贤听完愣了半晌,他开始讲话结结巴巴。
    「你…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名额…名额真的有限…我不能…」
    「我知道名额有限……我很谢谢你,也谢谢你爸。但要走我就要跟我的朋友一起走。」武萱说完,双手叉腰:「就这样。」
    换李圣贤傻眼,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眼前的女人;他们就这样维持了短暂的沉默互视,直至被远方的一处爆炸声打断。武萱朝声源方向张望,那是遥远的北方。
    李圣贤在爆炸声中回过神来,他猛然转身走向轿车,直至他关上车门疾驶离去前都能听到他的咕噥:「操你妈的蠢女人,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武萱望着急速缩小的奥迪,两行泪水滑落脸庞。但她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她仍是那个最阳光、最负责任的女舍舍长。她奋力沿着杭州南路一段奔跑。
    -
    「诗涵!」
    「武萱!」
    仁爱路派出所规模不小,但当武萱赶到时整栋楼已人去楼空了。她花了不少力气才找到拘留室的所在,诗涵跟建良两人都被关在里面。他们看起来除了神色紧张以外一切都算安好。
    「人呢!?怎么人都不见了?」武萱回头张望空荡荡的走廊。
    「从今天早上开始人就全跑光了!我们已经喊了一个下午了!」诗涵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
    「钥匙!去拿钥匙!走道旁应该有监察室!」建良学长的声音亦同。
    武萱跑回走廊,很幸运的没费多大功夫就在一个掉在地上的大铁架上找到一大串备用钥匙。一把一把试过之后终于成功将铁栏门打开。
    诗涵与武萱迅速抱在一起。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诗涵哭喊。
    「一切都很混乱,erp好像也都很缺乏即时资讯。这里的警力好像专门负责台大医院那边的维安,他们几乎不怎么接触我们。」建良抱怨。
    「好…你们听我说,我刚刚人在外面还听到爆炸声,现在外面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感觉有点可怕。我们先回学校?」
    诗涵与建良点头同意。
    三人离开拘留室,直下一楼大厅步出派出所,然后猛然一齐停下脚步。
    他们看到一名骇人的长发女子缓慢的在附近的大马路上徘徊。
    她赤着双脚,身上的粉色病服沾满了鲜血;令人震惊的是她的五官,脸色惨白的她……鼻子、嘴角、耳朵、眼角都不断的大量出血。她看起来精神不太稳定,边走边喃喃自语。
    「…救命……救命……谁来…谁来救救……」
    突然武萱的手臂被身旁的诗涵猛力一抓,她顺着对方惊慌的眼神望去。只见远处台大医院附近也同样有十来个『血人』,他们或坐或躺,有些人还一边怪叫一边满地打滚,柏油路上处处都是血水。
    「军人呢?军人都到哪里去了?」武萱茫然。
    驻守在台大医院的部队已然撤离了。
    「救我…我不想死……」长发女子注意到他们三人,踉蹌的走来。
    洪建良一见此景吓得跳了起来。
    「她很危险!不要靠近她!」
    他一边大喊一边抓起诗涵与武萱的手,拔腿就跑。
    学校体育馆,黑夜降临。
    疫情检查站的cdc与erp人员全都离开了,往日大排长龙的台北市民也不再出现,凌乱、空旷的现场只剩下几名被拋下的大学生守着成堆的救济物资。
    「学长!学姐!」六神无主的学妹们见到他们三人,大喊。
    「就剩你们几个啦?其他人呢?」武萱大口喘气。
    「大人们前两天就离开了,市民都不敢出门……恩宏他们今天早上说中兴桥那边会偷偷放人出去,一群人就跟着他走了。」志伟的回应充满哭腔。
    「你们留下来,有什么打算?」诗涵询问。
    「不知道…我们…我们只是留在这里而已,看大人会不会回来……」
    「听好…你们已经是大人了,你们就是大人。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要想办法离开台北市。」建良学长站了出来,他看向志伟:「中兴桥真的会放人?」
    「是从erp那边听到的,现在外面很乱……什么消息都有!」学弟怯声。
    「听说有人跳河被开枪打死。」一旁的晓萱补上。
    「开枪!?怎么可能!?」诗涵双眼瞪大,不敢相信。
    「真的……还听说有钱人可以搭直升机离开,这几天外面直升机超多。」
    「那些erp其实也很害怕,他们都用无线电通讯,好像现在接到的指示越来越少了。他们很多人也都在想办法看如何能离开台北。」孟庭插嘴。
    年纪最大的三人沉默了一下,武萱望向建良学长。
    「你怎么看?」
    「离开是必须的,果断一点…我们走人吧?去中兴桥。」
    「中兴桥真的会放人吗?」诗涵担心的问向洪建良。
    「不知道……但我们总得试一试,总有办法…只要能离开就行了。」
    武萱点头。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她转头大喊:「大家现在先回宿舍换方便行动的服装,只带必要的东西就可以了!等等这里集合,我们去中兴桥!」
    -
    眾人集结完毕之后趁着夜色前进。
    他们刻意绕开台大医院一带,朝北方走到林森公园才延着南京东路一段前进。一路上人烟稀少,经过中山北路时他们目睹了一栋着火的公寓,现场没有消防车也没有救护车,只有几位附近居民围观、不知该如何是好。走到承德路时发现建成派出所仍有erp人员,短暂交流后他们被告诫不要靠近桥樑。
    「根本就不会放人出去却挤得人山人海,浪费时间。」老警官抱怨。
    队伍从承德路一段转到市民大道后再来到古代台北府城的北门附近,远远的就注意到了……远方的忠孝桥桥口至少挤了万人,黑压压的人丛一片,人声鼎沸。武萱等人的心往下沉,纷纷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西门町一带的店家全数关闭,连速食店与便利商店都没营业,萧条的程度堪比过春节时的街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马路上到处都是随停的车辆,这座城市此刻已没有任何交通规则可言了。他们延着成都路走,开始遭遇到许多与他们同方向步行的市民,直至国宾戏院时他们才明白事情不妙。
    中兴桥桥口已挤得水洩不通,一眼望去显然比忠孝桥的人潮规模还要庞大。武萱一行人来到了人海边缘,眼前眾多带着口罩的市民男女老幼皆有;许多都是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携家带眷的。人群又是吶喊又是低声抱怨,有些情绪低落的人则是坐在马路边低声哭泣。
    巨大的声浪与情绪充斥着现场。
    「怎么办……要回去吗?」诗涵绝望的问。
    建良学长一个凝思,转头对着眾人大喊:「大家排成一列!靠拢!手搭着前面人的肩膀!跟紧我,千万不要放手!」
    其馀人立刻照做。
    只见人高马大的洪建良猛然切入人潮之中,边走边高喊:「抱歉!让一让!」许多市民其实也只是站在原地而已,建良学长前进的气势是如此凌人,武萱队伍等人竟然就这么有效率的推进到了康定路与成都路的交会口前,就在人潮前进的步伐终于因为拥挤的人丛而停下时,洪建良使用了他的大绝招。
    「请让一让!我的朋友好像有出血症!」
    他这一记大嗓门的吶喊效果卓越,他眼前的人群无比迅速转头回望,周遭的人们更是以他为中心呈辐射状推挤退开了好几步。学长见机不可失,立刻往前鑽进人群中的缝隙,转眼间他们终于来到了桥口边缘。
    一块写着『三重』字样的箭头牌子底下是佈满带刺铁丝的拒马。身穿防护衣、手持衝锋枪的erp人员坚守在拒马前与市民们对峙。在路灯照耀下那些满头大汗的erp人员是显得相当得惊慌与无奈。
    「没有!天哪!根本就没有开放这回事!散开!通通散开!」
    然而近乎丧失理性的群眾完全不理会员警的说法,他们只是不断轮流重复着谩骂与咆啸,一下哭喊乞求一下高声诅咒,有些后方群眾更是朝桥口的erp人员丢掷水瓶与垃圾宣洩不满。
    「放我们出去!」
    「我是人!我要活!」
    「我的女儿正在发烧!她正在发烧!医院已经没人了!」
    「天杀的给我开门!街上有一堆出血症的人到处乱跑!」
    「政府说过不会放弃我们的!不会!」
    「干你娘!叫你们指挥官出来讲啦!这里谁负责!?」
    「求求您发发慈悲吧!拜託!拜託啊!」
    「我有钱!你们要多少?」
    一名老妇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叠千元大钞,她充满颤抖的双手将钞票递到erp人员的鼻子底下,员警则毫不客气地将她猛然推开。
    「给我退后!退后!」
    千元钞票在路灯下漫天飘扬,新台币落地后被又惊又怒的人群踩在脚底下,现场的绝望气氛又舔了一笔。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中,洪建良始终保持着清醒与专注,他突然压低了身子靠向武萱等人。
    「你们看…你们注意那个人。」
    他偷偷指向一名站在员警身边不断咳嗽的中年大叔。他的口罩已经染红了,但现场没多少人察觉,包括erp人员。
    「他…他有出血症!」志伟惊恐的低语。
    「等等留意现场的动静,我们要把握任何机会。」建良对志伟说。
    那名正在咳血的中年大叔脸色非常的差,他身子开始剧烈晃动、双腿颤抖。终于……他引起了erp的注意。
    「这位先生!请你退开…这位……先生?」
    员警的手正搭上大叔的肩膀,原本摀住双嘴的大叔猛然扯开自己的口罩,血水自口沿着他的下巴直流而下。现场所有的喧闹顿时中断,气氛凝结。
    「啊啊啊啊啊你不要碰我啊!」员警向后踉蹌跌坐在地上。
    「退后!退后!」另外五名erp迅速抄起衝锋枪,朝大叔靠近。
    「他生病了!他需要治疗!」武萱朝他们大喊。
    只见有名员警拿起无线电对讲机开始一连串紧急通报,那名大叔模样虚弱,嘴角冒着血泡的他看起来随时会倒下。
    「所有人退开!他是带原者!很危险!」erp举起双手大喊。
    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让员警们停下脚步、迅速回头。只见一群台北市市民从员警身后的死角鑽进erp与拒马中间的缝隙,他们十几个人大力的推动拒马,洪建良与叶志伟赫然身在其中。
    「嘿!」erp人员抬起衝锋枪惊怒的大喊。
    然后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一名带着生病女儿的父亲手上拿了根铁水管,站在倒地的员警身旁猛然挥下第二记打击:他的暴行像是无名的炸药,一股难以言喻、以恐惧为药引的行动力在人丛中猛然炸开,一枪未开的erp被市民们扑倒、围殴。咳血的中年大叔被撞倒,百来个台北市民踩过了他一齐撞向带刺的铁拒马;两座吨位重的拒马在人浪的推挤中逐渐自桥口被推开。
    中兴桥自此敞开,空无一人的桥身此时成为了眾人眼中的大海浮木。无需任何人指挥,市民们像是寻求救赎般往桥上狂奔而去,其声势之强劲让原本紧紧牵着彼此的诗涵与武萱皆被撞倒。
    在被几个人踩过背部后武萱奋力站起,只见前方的建良学长用手肘将一名衝向诗涵的市民击倒在地,他随即扶起女朋友并朝武萱大喊。
    「快啊!」
    武萱打起精神顺着人潮跟上往前猛衝的人群,就在建良与诗涵前方……叶志伟正领着晓萱、孟庭、可茹、欣瑜、恩硕跑在人群的最前头;erp的直升机在他们上空盘旋。武萱成功的衝上了桥身,却在第一处桥墩停了下来。
    一名坐在地上哭泣的小男孩吸引了她的注意,背着书包的孩子周围并没有家长,疯狂衝来的市民们无不千钧一发之际略过了他。武萱抱起小男孩退至一旁的桥梁护栏,她大声询问:「你的父母呢!?」
    男孩边哭边指向衝在最前端的人群,他们已经衝过中兴桥的一半,三重市近在眼前了。武萱凝神细看,注意到远方的诗涵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似乎在寻找自己的位置……然后她被建良学长猛然拉住,接着他们俩就融入了狂奔中的群眾,消失无踪。
    「嘿!没事!姐姐在这边,不用怕!」
    武萱压下焦躁的情绪,对着大约小学三年级年纪的男孩展露微笑。她一边轻抚着对方的额头,一边柔声说:「姐姐现在就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小男孩擦乾了眼泪,慢慢的站起,点点头。
    武萱牵起他的手。
    「很听话,我们走吧!」
    他们正要起脚奔跑,一阵天摇地动的巨震却提前到来;武萱抱着小男孩跌坐在地,他们惊恐地望着眼前令人毕生难忘的恐怖画面。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火光不断在前方的桥樑底下依序喷发,桥上奔跑的市民们无不因剧烈晃动而在爆炸声中扑倒于地,紧接着巨大的水泥崩裂声出现,无数裂缝与缺口在桥身中电光火石般的蔓延。一股巨大的钢筋低鸣声悲痛地响起。
    中兴桥开始断裂、崩落,近两万人在毁坏的桥梁上随同巨大的碎裂泥石高声尖叫的坠落于淡水河里,水花爆喷。接着被炸毁的庞大桥墩开始倾倒,它们猛然砸向万馀颗在河面上挣扎的水花人头阵中。
    武萱伸手盖住了小男孩的眼睛,不让他多看眼前充满惨叫、挣扎声浪的灾难画面,断裂而钢筋扭曲冒烟的桥樑断口仅仅离他们十公尺不到。跌坐在他们身边的其他市民们仍然惊魂未定,倖存的眾人就这么沉默的呆愣了好几十秒,直至更多的爆炸声打断他们的茫然。
    离他们不远的忠孝桥也被政府给炸断了……然后是附近的华江桥、台北桥、汐止五股高架段。像是骨牌效应似的……远方的爆破声陆续传来,那些是万板大桥、翡翠大桥、华中桥、中正桥、永福桥、水源快速道路、承德桥、中山桥、新生高架桥、民权大桥、麦帅一桥、麦帅二桥、彩虹桥、长寿桥、成美桥……
    这个夜晚,是国家歷史长页中永远被人民铭记的一处伤口。
    2025年9月29日,下午时间21:16,中兴大桥爆破事件。
    台北封城(比原定计画提前26小时又44分)。
    封城开始,首都防疫圈内人口估测约为1.794.425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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