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娘没有说话。
    不是唐永年不要薛小娥,是薛小娥不要唐永年。
    唐永年想要的是妻妾双全。
    但文惠娘最清楚唐小娥的暴脾气,什么妻妾双全?在唐小娥那儿只能是做梦。
    ——“你实在喜欢就跟她过吧,她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子,当妾太难听,再说我看着你俩也恶心,饭都吃不下,要是被你们带累得少活几年,那就亏大了。”
    这是唐小娥的原话。
    唐淑婉又拿起那宫帖,嘀咕:“唐久安有什么好?明明跟个土里刨出来的泥猴似的,为什么关老夫人却偏偏喜欢她?”
    文惠娘想起了小时候。
    从小时候起就是薛小娥生得更好看。
    脸小小的,眼睛却大大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但薛小娥大太阳底下也像小子般四处撒野,爬树抓鱼无所不为,往往一个夏天下来就会晒得黑不溜秋,再好看的五官都瞧不出来。
    而她向来知道自己生得平庸,便很少出门,将皮肤养得细白。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薛小娥被显得格外黑。
    可长辈们还是更喜欢薛小娥,什么事情都是先叫“小娥呀”,然后才说“惠娘也一起来吧”。
    为什么呢?
    年少时候的文惠娘也总是这样困惑。
    现在已经没有了。
    文惠娘温和地告诉唐淑婉:“别人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只要你盯牢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靠近,无论吃多大苦多少罪都忍得下来,那么早晚那件东西会落进你手里。”
    她轻轻抚着女儿的脸,柔声道:“我儿一定会如愿以偿。”
    就像为娘一样。
    “好了,”文惠娘柔声道,“现在开始哭吧,声音最好哭哑,眼睛也要哭肿才好。。”
    *
    今天的晚饭有炖得酥烂的八宝鸭。
    薛小娥还开了一坛酒。
    唐久安一面摆碗筷,一面向陆平道:“去巷口看看殿下还在不在。”
    陆平:“——太子殿下?!”
    “嗯,跟我们一路了。”唐久安道,“在就请人进来吃个饭吧。”
    陆平出去,就在人往人往的暮色中看见了姜玺。
    姜玺一脸暴躁,正在训赵贺。
    陆平过去时,听得零星半句:“——你跟这么多天连人家有未婚夫都不知道?!”
    若是早知道,他也不至于硬要把她错认成那个人,还把自己的不堪往事交代了出去,还……
    还什么?姜玺一时想不到,但总之十分气愤就对了。
    赵贺瞧见了陆平,赶紧向姜玺示意。
    姜玺转身,就在陆平高大的身影耸立在夜色中,陆平恭声道:“殿下,唐将军请您进去用饭。”
    姜玺见了陆平,怒气更甚,将陆平上下打量:“你多大?”
    陆平从来都是个没有存在感的,陡然被他一问,顿时有点紧张:“小、小人二十二。”
    “你比唐久安还小一岁?”姜玺惊异,“骗人吧?你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
    “……”一旁的赵贺认为殿下可能是气昏头了,此言略微诛心。
    姜玺又问:“你与唐久安如何相识?”
    陆平答:“小人与将军同时入的军营,路上认识的。”
    姜玺倒是怔了一下。
    那便是十年了。
    多么漫长的时光。
    姜玺的沉默让陆平心里直打鼓。
    在陆平心里,贵人们全都是一句话能要人命的可怕人物。
    尤其姜玺的目光还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陆平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人头落地。
    陆平下意识想逃。
    然后就见姜玺一挥手,几名率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陆平押去了街边的茶楼。
    雅间的门一关,姜玺在对面一坐,陆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殿下……”
    铁塔般的大汉抖成这样,也是一景。
    姜玺心想,唐久安就好这口?
    他是怎么看陆平怎么不顺眼,但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那会儿唐久安真的十三岁?”姜玺问。
    陆平紧紧闭上嘴,不敢开口。
    姜玺翻了个白眼:“就聊聊,不会拿你们怎么地。”
    陆平犹豫半天,解释道:“小安也是被逼无奈,她在唐家待不下去,薛姨又不让她进门,说让她好好当她的官家大小姐,她总不能流浪街头,所以才被迫从的军。军中这样的事情不少的,多得是吃不上饭的小孩子,听说营里给口饭吃,还有饷钱,就去了,我当年也是这样。殿下若要罚,就……就连小的一道罚吧。”
    姜玺起初差点儿给他气笑了,谁要罚来着?
    但忍不住问:“她怎么在唐家待不下去?我看她倒是有本事让她那后娘待不下去。”
    陆平嗫嚅道:“殿下,现在的小安是唐将军,从前的小安,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姜玺感觉到这句话像是钻进了自己心里。
    他停了停,轻声问道:“十三岁的唐久安是什么模样啊?”
    陆平又不敢说了。
    姜玺好气又好笑,请他坐下,又让人送来茶水点心。
    陆平这才好些,但又有开始担心,可怜兮兮道:“……这是小人的最后一顿吗?”
    姜玺当场想摔茶盏。
    唐久安到底看上了这货哪一点?!
    姜玺耐着性子,保证不伤害唐久安,也不伤害陆平,陆平这才安定一点。
    唐久安原本就是陆平话匣子的钥匙,只要是聊唐久安,沉默寡言的陆平也能聊一晚上。
    十年前唐久安在唐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唐久安从来没有说过。
    陆平偶尔有一次问起,唐久安只是说“那地儿待不下去”。
    陆平父母双全,是和哥哥一起从军的。
    哥哥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从军的年龄,陆平则是仗着自小个头大,蒙混过关。
    他们是新兵,不会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但就在他们入伍后的第二个月,北狄有支骑兵突袭了北疆最西边的三座小城。
    那三座小城地窄,人稀,民贫,原没有什么东西好抢的,很少被北狄人光顾,因此一直被作为新兵防守训练营。
    姜玺听说过这件事,因为那是关山成名的第一战。
    北疆三城失守,关山星夜驰援,苦战十余日,夺回三城。
    这一段被记入史册,被人们反复传颂。
    但这段传颂当中从来没有人会提到那些初入军营不到两个月的新兵,其中还有半大孩子。
    当时敌众我寡,带他们的老兵不想让他们兄弟俩去送死,让他们躲在自家地窖里,等待援军。
    第五天的时候,有北狄人搜到这所房屋,欺凌妇人,陆平的哥哥忍耐不住,冲出去杀了北狄人。
    但响动和血迹引来了其它的北狄人。
    陆平永远记得,踏进房内的北狄人有三个,每一个都高大无比。
    半大的少年可以靠偷袭拿死一个成年人,但绝不是三个成年人的对手。
    陆平的哥哥被捅了一刀。
    陆平呜呜哭着,疯狂想冲出地窖,但门被哥哥锁上了。
    北狄人听到动静,向地窖的位置走来。
    陆平看见了刀尖,刀尖上滴着血。
    哥哥的血。
    直到多年以后,这一幕依然常常出现在陆平的噩梦中。
    就在这个时候,唐久安冲进来了。
    她骑着一匹疯狂,马蹄首先便踢中了一个人的脑袋,将那人踢得脑浆迸裂。
    然后她将手里的长枪掷向地窖门口,正在那一个的背心。
    最后她用弓弦勒住第三人的脖子,绞死了那人。
    “做完这一切,小安才滚鞍落马。”
    陆平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幕,面目被烟火薰得乌漆嘛黑的小安,身上还滚着北狄人衣裳的小安,半身都是血迹的小安。
    姜玺久久不语,视线仿佛穿过陆平,看到了那个在战火中厮杀的少女唐久安。
    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十三岁便这么强了吗?”
    陆平和哥哥当时也是震惊不已,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安第一次骑马,她之前一直怕马来着。
    “我本来想混出城去,所以扒了个北狄死人的衣服穿上,然后骑个北狄马,结果那马根本不听使唤,自己一气乱冲,冲进屋里就踢死了一个人。”
    后来唐久安道,“那我想来都来了,那就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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