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拂岚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而在为师看来,金刚亦可低眉,菩萨也能怒目,金刚还是金刚,菩萨仍是菩萨。
    萧放刀霍然抬头。
    持刀再放,放而又拾,萧放刀总是萧放刀。
    弟子明白。
    那么,你的剑
    待它扬名之时,自会有名字。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萧放刀深深一揖,起步而去。
    她在练武之时等待,在等待之时回忆,在回忆之时练武。
    她等到了让剑扬名的机会。
    竹风掌门身陨,派中内乱,萧放刀只一人一剑出现在山门前,要见八位护法。
    左八孔鬓边已添白霜,面对这陌生的少女,疑道:姑娘有何贵干?
    我是萧放刀。她眉目间溢着灼丽的神采,特来请竹风八曲做我剑下亡魂。
    他目色一沉:原是为报仇而来。此事是我主使,便在你我二人间解决吧。
    只你一个?难道其余七人已经死了?她讶然发问。
    说话间,已有数人飞身掠来。
    哈哈,左兄,我早说此女并非善类,现在后悔了吧?
    哪来的黄毛丫头,好大口气。
    长得和梁不近真像啊。
    怎么,管兄还对人家念念不忘?
    一、二、三才来了五位啊。萧放刀遗憾道,那就请诸位转告剩下三位,明日辰时,浮雁山相候,缺一不可。
    千飞花冷嗤:不去又如何?
    那你们就错过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她轻抚剑柄,而且,你们应不希望我此时给竹风内务添乱吧。
    次日,浮雁山层烟叠翠,晨雾缭绕,立于其间如白日升仙。
    八曲终是来了。
    萧放刀的剑极快也极利。
    它带着湍飞的怒气斫开玉笛、击碎陶埙、震裂铜钟,然后挑断琴弦、割切筝线,最后分折琵琶簧板、斩下箜篌凤首。
    铿鸣瓮音与凄嘶哀嚎合奏出一曲肃寂绝响。
    她的剑染上七人的血。
    左八孔以箫挡剑。
    竹箫不可能硬过铁剑。
    然而
    箫未断,剑已折。
    他捂腹踉跄,口中涌出猩红的血。
    是我看错了人你你和你爹娘一样,是疯子
    萧放刀提着那柄断剑向他走去。
    你彼时放我走,是因为我的名字?
    噗咳咳
    他骇然发现,这个连杀七名高手的女子神色平静、毫无杀意。
    而她的剑却像一个青面獠牙、恶煞黑惨的嗜血凶兽,正往外吐出勃然怒意和犷然邪气。
    他记得,萧幸的刀亦是如此。
    他惨然阖目:杀了我。
    萧放刀扔下断剑,剑身压覆的细草被染上几点血色。
    它叫逞怒。
    好好名字。
    她学着他多年前慈悲的语气,缓声道:你走吧。
    浮雁一役令逞怒剑立名江湖,也让侥幸得利的左八孔坐上掌门之位。
    他逐渐明白自己存活的原因竹箫包藏的黑玉石震断了她的剑。
    人放刀,剑逞怒。
    萧放刀只用剑杀人。
    或者说,当她未曾持剑时,便绝不会夺人性命。
    时年,萧放刀芳龄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和正文风格不太一样,比较放飞自我,可能暴露了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的事实(
    然后,换新封面啦!是帅气的刀!
    第61章 .值得献身
    许垂露原本是抱着对方肯定是睡不着觉闲来无事随便讲讲, 所以自己随便听听就行的心态,但万万没想到萧放刀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超纲,让人完全招架不住。
    第一次杀人就如此悍勇而且附赠了血腥诡异的传奇身世, 不愧是知名魔头。
    现在的问题是,她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是合理而不做作的?
    许垂露脑内快速回忆着糊弄学纲要,却觉得此刻说什么都不妥当。若大呼厉害、原来如此、您太强了实在显得敷衍且欠揍, 若是在线小作文表达议论和慰问又十分啰嗦矫情, 不然再多问一些细节表示一下自己的关心和好奇?
    不行, 万一涉及到对方不想回答的隐私就是踩大雷了。
    沉默开始发酵。
    【腊月初八。朝露,我没记错吧?】
    [您是指]
    她迎着牖口夜风, 望向萧放刀微垂的眼眸:你的生辰快到了, 今日初九,还有一月。
    对方眉心一跳, 神情古怪。
    ?
    我会记得的。
    很寻常的一句话。
    这的确是她当下最在意的事。
    那段过往中的人大都已经作古, 萧幸、梁不近早逝,十六岁之后, 她的生活也未得平静,楼玉戈现世,武林盟动荡,那几位掌门包括左八孔、李拂岚皆死, 明离观变成绝情宗
    萧放刀仍是萧放刀么?
    如果不是, 她太苦了。
    如果是,她太累了。
    过去自然是用来记住的,但可知的过去不能决定不可知的将来。
    萧放刀再一次对许垂露的回答感到意外。
    从她出现至今, 自己已快要习惯这种意外了。
    她的来历难以捉摸,她的目的不可揣测,她本人则像一团清晰而柔软的迷雾。
    悬而未放之剑含坠毁堕亡之势, 垂而未落之露却保有一种危险的美丽、虚幻的恬淡、超然的俯瞰。
    她一无所知,又洞悉一切。
    对这个故事,她似乎能理解、包容每个人的行为,对自己,她更是依顺到了纵容的地步,但自己却不能剖判和预料她的举动。
    这样的人,若非妖魔,必是神祇。
    她与这片天地的联系是微弱的,与这些人的联系更加寥寥。
    这令萧放刀感到不安,她的许多举措皆是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或者印证这并非不安。
    如果无阙能被另一人创造出来,自己的存在和坚持便失去了意义。
    她必须确保许垂露站在她这边既然许垂露舍弃了另一种更安全的选择。
    然而苍梧的出现让她发现许垂露对她的特殊并不唯一,除萧放刀外,她仍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喜爱、依靠另一个人。
    特殊的是许垂露,而不是萧放刀。
    她因自己愚蠢的自命不凡惭怒不已,也为该如何继续与她相处感到迷惘。
    还有呢。
    许垂露听到对方冷硬的回答,语调更虚。
    毕竟遇强则弱,遇弱则更弱,才有生机。
    呃,这些是很要紧的隐秘吗?
    知晓这些的人不少,但知晓得如此详细的生者并不多。
    许垂露哦了一句,小声道:那你又告诉我这么多秘密,我岂不是更走不成了?
    萧放刀一副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隐瞒了的镇定神色,并且迅速给自己找了台阶:你不是说你会守口如瓶么?
    那也不一定。她搬出辩证法,守口如瓶的前提是我神智清醒,但人不是时时刻刻都清醒的。
    哦?
    譬如今日你给我讲了这些血腥细节,我夜里睡不安稳,要做噩梦,万一说些梦话那可不是我的错。
    萧放刀并不在意:据我所知,你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萧放刀蹙眉不语: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没有扇形图,许垂露简直要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她只得明示道:你下结论太早,谨慎起见,还是继续观察一阵更妥当。
    大概是没见过主动要求被监视的犯人,萧放刀露出一点罕见的惊讶之色。她望了眼屋内那张无人问津的床铺,很有威严地颔首道:有理,你近日还是与我同屋吧。
    看到扇形图上泛起淡淡的怡悦明黄,许垂露竟也略感愉慰。
    她点起才被萧放刀掌风打灭的蜡烛,使自己的面庞染上暖黄的火光。
    好,我去找堂倌把隔壁的房间退掉。
    那道轻盈远去的背影令萧放刀唇角不自知地弯出一丝弧度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喜怒无常有何不妥。
    夜漏声里,许垂露沉沉入睡。
    其实,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萧放刀的故事确有动人之处,也许是因为让一个不大容易开心的人开心起来颇有成就感,也许是因为姐妹间的情谊十分脆弱、和谐的师徒关系十分难得,值得她献身维护一下。
    当然,她觉得主要是因为萧放刀比较好哄,如果再难办一点,她一定会及时放弃。
    就是这么知难而退。
    次日,天光乍亮。
    苍梧敲响了许垂露入住房间的屋门。
    片刻之后,一个肥头大耳、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昏昏乏乏地打开了门,双眼惺忪,声音虚劳:你你是谁?有何贵干?
    明露姑娘的房间里走出这么个眼底乌青脚步虚浮的大肚商人,苍梧脸色一白,陷入了惶骇的呆滞。
    昨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明露不会武功,自己只是离开那么一小会儿
    她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怒道:明露在哪里?
    男子被对方勒得两颊涨红,奋力挣扎道:你、你干什么?!小小二救命、救命!
    这番动静惊动了隔壁的两人,萧放刀与许垂露听到苍梧的声音,赶忙出来查看。
    发生何事?
    苍梧见许垂露安然无恙,立即松了口气。
    啊,没什么。
    比起她脑补的月黑风高先奸后杀劫财劫色的可怕遭遇,许垂露从萧放刀的屋子里走出来这件事完全不是什么问题。
    甚至令人庆幸。
    既然有个武功高强的大姐就应该同住一屋,互相照顾,这样才安全。
    在船上颠簸数日,半夜抵岸,好容易才寻到个空房安心歇下,不到两个时辰又被人叫醒并武力恐吓一番的刘掌柜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他痴肥的身体顺着门板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万念俱灰。
    第62章 .竹风聘礼
    苍梧听他气息由急促转为疲弱, 真有几分魂飞魄散的苗头,便把人拎起,捏嘴往里塞了参片, 替他顺了顺气。
    哈哈,误会、误会。
    他攥住苍梧的袖口,边咳边道:你你这小子别想跑。
    大爷, 我没想跑。您若是吓出了什么毛病, 我也会想法子给你治好。她转头对神色尴尬的两人道, 明涟和明鉴在楼下,你们先去吧。
    许垂露与萧放刀对视一眼:好。
    两人也未想到昨夜的小小变更竟引起这一场闹剧, 一时困意全无。
    当然, 困的可能只有许垂露。
    她知萧放刀夜里不需躺在床上,但此次屋中只有一方床榻, 被许垂露一人独占, 萧放刀则静坐长椅,明明是主动示好, 却像是鸠占鹊巢。再加上那段旧事里确存许多疑点,她难免多思考了一会儿这个夜晚自然睡得不好。
    苍大夫很关心你的安危。萧放刀冷不丁道。
    是啊,不如说她关心所有人,包括那个半夜入住的商客。许垂露神色如常, 还有你。
    我?
    那日你与水涟交手, 她提出看他伤势,我们回来后,她也怕你被山匪所伤。
    可我们都拒绝了她。萧放刀淡淡道, 大夫能从脉象中看出伤病之外的东西,尤其像她这样的好大夫。
    她能探出你们的功力深浅?
    不能。两人已行至客栈大堂,正往水涟所在那桌走去, 萧放刀步伐无声,但我认为她对武人都怀有警惕之心,只对你毫不设防。
    许垂露脚步一顿: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留我性命的么?
    也许在江湖里,不会武功的人才是最危险的。她不想被视作无害的花草。
    或许吧。但你肯定不是。
    为什么?
    萧放刀语气平平:因为你不仅弱小,而且单纯。
    许垂露噎住。
    再单纯能比你一个纸片人单纯吗!你是一个连纸片羊都梦不到的纸片人!不,你甚至不睡觉。
    这个词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应当并非夸奖。
    是么?萧放刀扬了扬眉梢,我还不知你是何年纪。
    你觉得呢?
    十五。
    许垂露愣了一瞬,然后捧腹大笑。
    好,这还勉强算虚假但有效的夸奖。
    水涟见两人走来,脸上挂着隐而未发的肃然之色。
    许垂露觉出有异,立刻收了笑意。
    他起身行至萧放刀身边,低声道:今早风符传来一封密信,是给你的。
    风符密信有她豢养的信鸽递送,抵达醴城后再由专人送至萧放刀之手,除了她本人之外,唯一可碰宗主信件的便只水涟一人,但即便是水涟也不能在未经允准的情况下打开封好的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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