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眯着眼思索一阵,恍然道:陶平伯的儿子, 知道,知道。
    您认得先父?他讶然道。
    我姓苍,苍梧。她坦白身份, 把最后一捧马料喂完,给它套上了马嚼子,看来这门亲事真有谱,此去西雍,还能有两杯喜酒喝,不算白跑一趟。
    借您吉言。他拱手道,少主亲事若成,席间必有苍家的位置。
    那倒不必。苍家人不好酒,就我一个喜欢,请我一人就够了。
    陶轻策笑意微收:那实在遗憾。
    苍梧没再寒暄,回了马车。
    越往北走,寒意越重。许垂露又加了一件纩衣,她也终于发现武林人并非个个都是不畏寒气的钢筋铁骨,幽篁山毕竟在南边,冷意不至如此刮骨,这几日她就明显感觉到了南北气候差异,也看到随行弟子不得不穿上厚袄皮靴以抗严寒。
    她不怎么出马车,除因为自己怕冷外,还有那如流花的缘故。
    它长得极快,几天功夫已经长出枝干,生苞开花的日子也近了,是以许垂露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她已提取了它的芽、根、茎、叶,这过程中她亦隐隐窥得一线生华真谛,自然不想功亏一篑。
    令玄鉴与水涟欣慰的是,许垂露与萧放刀的关系明显缓和,甚至还更进一步,许垂露体力不济需要休息时,常常顺势倒在萧放刀肩头,睡得毫无负担。
    苍梧正撞见这一幕,压低声音道,明露妹子又乏了?
    嗯。萧放刀点头。
    难道是晚上睡得不安稳?她可是在忙什么事?
    没有。许就是吃多了,不爱动。
    苍梧没有追问。
    悬壶十余载,她一双招子雪亮,能辨是非好歹,这兄弟姐妹四人模样毫无相似之处,性格迥异,各怀本事,绝非普通商人子女。
    不过,对方没有敌意,纵有隐藏,也不必深究。
    倒是陶轻策的出现给她提了个醒,这个当口,家主派她去查苍苎的下落,其实就是要她莫去掺和武林大会的事。她的这位长姐是个有主意的人,打小就拿她当女儿养,哪怕嫁了人也常常把手伸到娘家亲自教导这些弟妹,兴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疏忽了对亲女儿的管教。五年前,含容与含秀两个孩子代替亡父坐上青戊阁主的位置,而她们的母亲苍茗,带着半数青戊阁弟子回到了枫城。
    她不清楚其间龃龉,但她知道无论在青戊还是枫城,苍茗永远选择当那株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木。
    这是苍梧见萧放刀与许垂露姐妹情深后的一点感怀。
    虽然年岁有差,但明烽与苍茗身上怀着相似的永为仪则的主首气质。
    未几,许垂露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爽利,迷迷糊糊想要另择良枕,萧放刀眉峰稍聚,当即点了她的睡穴。
    苍梧:
    显然,遮风挡雨之物往往也能遮天蔽日。
    她悻悻掀开车帘,把目光投入莽莽原野。
    距西雍愈来愈近了,她想,苍家和青戊阁之间,早晚要有个了结。
    车队驶入西雍城之日,黄历也翻到了浓霜腊月。这座威严磅礴的西北城楼扎根于黄土飞沙之下,向每一位入城的来客昭显着它的宽伟宏大,这样的热切拥迎中,绿林豪客负剑背刀,用冷刃清光为肃杀寒冬渲上一分含着血气的暖色。
    堆攒的人群,喧闹的市集,这是西雍难得一见的光景。
    所有江湖人,无论出身、门派、武功高低,只要愿意来到西雍,便自动成为敛意山庄的座上宾,何成则昂扬而泰然地包容各类心怀叵测的异徒,如同帝王统御臣民,神祇爱怜信徒,母亲原宥孩童,他声望之隆远甚其兄何成逸,因为楼玉戈制造的乱局令江湖人心惶惶,武林盟对这妖魔愤恨畏惧却无能为力,然而待无阙流转至萧放刀之手,众人担心之事却没有发生。
    这全靠何成则的苦心经营。
    他使正邪两道泾渭分明,使武林盟仍旧以正派姿态对抗魔门只是换了一个魔头而已。
    人们笃信萧放刀的强大邪恶不输楼玉戈,能维系今日的平衡,是因武林盟经那一战不再慌乱怯懦,有了制敌良策。江湖人也更明白安宁的可贵,他们愿以同盟者的身份对抗绝情宗。
    五年来,何成则一面维系盟主的威风,一面又为萧放刀造势她不能太|安分,不能安分得让人觉得她可以被招抚被接纳。
    可是,近一两载,绝情宗的名声犹大,却不那么叫人畏惧了。
    甚有不少正派弟子甘愿投身绝情宗。
    这令何成则警惕,他决意敲山震虎,于是请来了这座大山。
    他的属下和亲信皆是这么认为的。
    而何成则身为盟主,乐意促成这种误解。
    不是已经送到了西雍,他们怎么还跟在后面?苍梧见刘细草等人入城后并未离开,不由生疑。
    萧放刀淡笑:既然到了西雍,苍大夫又为何还在我们车内?
    苍梧揉了揉鼻子,我咱们熟啊,况且,我也不急着去凑热闹。不过你们若不方便,我现在走就是。
    陶少侠为感谢我等相送,特邀我们入庄作客。苍大夫能与我们一道自是更好。
    苍梧眉头一挑:作客?说得像敛意山庄是他家一样。
    恐怕在竹风门人看来,真差不离呢。萧放刀往后躺仰,抬手揪下一瓣许垂露怀里的如流花。
    许垂露登时往旁一缩:做什么!
    这花开了一个时辰,你盯了一个时辰,不嫌累?
    许垂露不敢在苍梧面前提生华之事,只好小声道:好端端地管我作甚,方才不是还在聊何时入庄的事么?
    哈哈,明露姑娘也不必盯这么紧,距盛开还要一会儿呢。不如看看外头苍梧怕两人生口角,又不欲追究萧放刀这番安排的深意,借着外面的隐隐乐声岔开了话题,唔,箫音清雅,若虚若幻,想不到这武夫扎堆的地方还有如此雅士啊呀,是竹风派的人。
    许垂露心中一荡,顺着那声音往外望去,果见一行绿衣弟子。
    箫声渐近,双方共行一道,很快就要撞上,然而驭师不曾勒马,那十余名弟子也毫无避意信步行来。蹄声粗沉,箫音宛转,双方相对,正如两乐相和,清风淡影虚虚曳过车队,未惊扰马蹄,也没阻滞轮辐。
    他们从一旁轻巧地掠至刘细草的队伍,为首之人身形消瘦太过,施展轻功时鬼气甚于澹逸,他持竹萧往陶轻策肩头虚虚一点,然后收了力势,落在他身侧。
    陶轻策笑脸相迎,亲昵道:少主怎么来了?
    男子脸色苍白,即便笑着也显得虚弱无力:才见过盟主,我们小辈插不上话,掌门和盟主遣我去迎其他几派的客人。
    陶轻策失笑:少主可不是能招待人的样子。
    看你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你了。
    嗯,咱们庄内再叙。
    两人寒暄几句,男子未多停留,领着其下弟子往城门方向而去。
    以许垂露的耳力,自然听不清两人谈话,但车内诸人的脸色她是看得清清楚楚。
    四人神情皆变,其中以水涟最甚。
    萧放刀打破沉寂,叹道:三弟,你看错了,这些货恐怕不是竹风聘礼啊。
    水涟不知该如何辩驳,他紧咬后齿,冷汗如雨。
    那夜他看得分明,这箱子里装的无非是金银、珠玉、兵器、布帛,货物无甚异常,箱盖内也烙有竹风印记,陶轻策算是竹风年轻一辈翘楚,派他看顾,不可谓不重视,除了聘礼,还能是什么?
    可是,方才他们所议竹风少主左书笈竟似对陶轻策护送之物毫无所知!
    怎么可能?!
    敛意山庄大门就在眼前,他不能引着这么一群目的不明的人与宗主一同踏入庄内!萧放刀既未发话,便是等他处理。
    他非得弄清楚不可。
    白影一晃,车内顿时少了一人。
    陶轻策刚刚送走自家少主,又有一位杀气腾腾的小友找上门来。
    他理了理衣襟,正要以谦和的姿态朗然开口却被对方打断了虚礼。
    水涟拔出长剑,直指那木箱: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若不据实以告,我不会让你们再往前一步。
    陶轻策缓缓阖目,没有说话。
    水涟冷笑,扬剑一挥,缰绳骤断,车夫从马背滚落,受剑气所震的马匹惊慌奔逃,刘细草尖叫着摔出车体。
    他不知发生何事,只见自己颇为欣赏的两个青年忽然剑拔弩张,像是要酣战一场。
    他赶忙爬起,连声道:误会,误会,有什么事,咱们好
    它们的确不是竹风派之物。陶轻策终于开口,他随手打开一个木箱,金银的灼灼光辉映在他俊雅的面孔上,这是
    夺目的财宝未能吸引水涟的目光,令他惊骇愤怒的是这箱盖内毫不起眼的黑色莲纹。
    陶轻策悠悠道:这是水堂主给二小姐的聘礼。
    刘细草惊恐地咽下了嘴里的灰。
    第73章 .贵客终至
    水涟面沉如铁。
    这意味着此事并非他一时眼拙的失误, 而是竹风与敛意筹谋已久的计策。
    那夜的火是陶轻策放的。
    他必是改过箱中火印,诱导自己产生错的判断。但是,提出同行邀约的是他自己, 陶轻策与他素未谋面,互不相识,岂能轻易料到他的心思?或者, 无论他有没有邀他们同行, 陶轻策都会想方设法黏上这行车队。
    遇上刘细草是偶然么?刘细草抓着苍梧攀谈是偶然么?甚至, 恰在此时路过的左书笈也是偶然么?
    进入西雍城,绝情宗的不得不有所收敛, 这是陶轻策有恃无恐的原因。水涟再是恼恨, 也不可能在敛意山庄辖地当街杀人,所以, 对方轻松地吐露了自己的目的, 把聘礼扔给了绝情宗。
    水涟更恨他自己。
    这一路几桩怪事都有意无意地针对他,他只顾着处理那点敏感自卑的心思, 忘了思考其中缘故。离间他与宗主固然是个法子,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又不是在拉拢他,即便宗主生疑,将他逐出宗门, 这于正道有何益处?萧放刀失了一个堂主, 又不是真的断了条胳膊。
    究竟为什么?
    水涟自认未在明面上得罪过什么人,与敛意、竹风中人也没有私仇,他无根无蒂孑然一身, 有什么能为他招致祸端?难道还是因为无阙?
    不错,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忌惮了。
    水涟暂时压下错杂不开的乱绪, 紧紧握住了剑柄。
    竹风这番好意,在下可承不住。
    哈哈,水堂主不必害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想盟主与萧宗主也是愿成人之美的。陶轻策不急不缓合上箱盖,扶住刘细草,替他拍去肩背的泥尘。
    我怎么觉得,还是你家少主与二小姐更般配。水涟眯起眼,往前一步。
    怎么说?
    我看他们都病得不轻,两人一块儿请大夫,省钱又省事。
    陶轻策脸色终变:这里是西雍,不是你的幽篁老巢,水堂主说话要谨慎些才好。
    哦,你还记得我是绝情宗的人?他怒容骤显,一剑刺向对方腰间的陶埙,那就收起你摇尾献谄的惺惺丑态!
    陶轻策未料水涟居然如此不识大体,要为这小小玩笑对他出手,一时闪避不及,令埙孔受了那一刺,然而埙体无恙,其后的胯骨却被震得发麻。
    他当即拎起刘细草扔到一旁,自己也架手后撤数步。
    水涟比他年轻几岁,但出手已十分阴狠巧诈,仅这一招他便料定水涟功力不低,加上这厮从萧放刀那习得和湛,若要硬拼他必是不敌。
    陶轻策于武道小有天赋,但要处理的门派事务杂冗繁重,不像自家少主即便天生不足也能心无旁骛专心练武,加上他天生散漫,若无人看顾便只疏不勤,时长日久,渐渐怠慢了修炼。
    他始终认为,江湖人固然需要武功,但人想往上走,靠练那些粗苯的招式远远不够。
    水涟无意杀人,他只想在入庄前撇清与此人的干系,若这些过路的都知晓绝情宗带着一尾巴缠着红绸的木箱欢欢喜喜地驶进敛意,当成聘礼事小,被视作投诚的赔礼才是大辱。
    他此番陪行是为帮助萧放刀,只要于她无碍,他为什么要忍受那些对他随意轻侮的阿猫阿狗?
    这柄新剑不逊饮河,但锋刃尚未染血,到底显得生嫩了些。
    水涟知他有所保留,腕力更巧,剑势更快,迫他后退之余,还裁断了这一路上木箱所绑的绸布,在箱身上落了几道显眼的划痕,这举动终于激怒陶轻策,两人在车尾打得见影不见人。行路过客当然避之不及,车夫护卫也不敢插手,纷纷缩在车后怕受无妄之灾。
    水堂主,你急着杀我作甚?怎不进庄问个清楚?说不准你见过二小姐,到时回心转意,还要谢我
    陶轻策气力将竭,他不欲在此受伤,只得以言语告饶。
    你做什么护法?不如去说媒!
    水涟听之更怒,他早受够这些嘤嘤嗡嗡的风言风语了。
    儿时村人道他没爹没娘便罢了,他确是没有,来绝情宗后又有人说他向萧放刀自荐枕席,那些个没脑子的混账仿佛不编排些子虚乌有的腌臜事就活不下去,现在陶轻策又把提亲入赘的帽子强扣在他头上,还说得像是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得了莫大恩赐一般!
    杀千刀的武林盟!
    他屏息凝神,运转剑意,往陶轻策左胁刺去,对方为护心脉,自然要侧身闪躲,而此招为虚,水涟剑尖一抖,倏然下转,挑断了陶埙系绳与嵌玉革带,他只能顾其一,挽回陶埙,便要令革带坠地。
    青袍一散,行动不及方才便利,陶轻策多番受制,软剑要杀人难,割在身上却比重器更痛。
    他单手持埙,抵在唇畔,运气吹出几个破碎的羽调,水涟不曾应对过竹风的这门功法,不由起疑,剑招不曾变慢,却没有方才利落。
    陶轻策放下那只手,开口道:我与你没仇,拼什么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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