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是个利落性子,出宫也不乘车,与湘君一人一匹马,领了一个随从,朝王府而去。
    宫门柳枝繁盛,阳平的马蹄放慢,身影隐隐约约隐匿在宫柳之下:“周湘君,七哥让我多照料你,近日我得知一件关于你的事。”
    湘君抿了一下唇,静静听着阳平说话。
    “此事本不当我管,可我七哥对你有意,我便不能不管,可我也要嫁进孟家,便只能不多管了。”
    湘君一听和孟家有关,就拉紧了喉咙,恨不得两耳竖成兔子耳朵,生怕听差了什么,带来麻烦。
    阳平则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我听孟四郎说,孟二郎要娶妻,这人嘛...再过两日到你府上去说媒。”
    湘君差点儿从马背上栽下去,心头呐喊这孟庭轩是发了疯!嘴里有些发淡,依旧是抱了些希望问:“周黛黛还是我?”
    “你说呢?”阳平没好气:“他孟二郎再不济也不能娶你家里的庶女吧!”
    湘君清了清喉咙,面上镇定,心底早已乱成了乱麻线疙瘩,垂头看着马颈上的鬃毛,手指颤颤巍巍在上面捋着,想捋个头绪出来,可她哪里能捋出头绪来。
    孟家是女帝本家,且孟庭轩是孟丞相的嫡子,她哪里得罪得起?
    阳平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略微摇了摇头:“孟庭轩配你,你也不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丞相夫人...只是若你心里对我七哥但凡有一丝情谊,还是与他商议一番,他娶你也好,只是现在形势......”皱了皱眉,又没说下去。
    湘君手指顿在了鬃毛里,缓了缓,又将那匹毛子揉得乱糟糟的,谁都知道周弘现在娶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阳平打了鞭子,催着马快去清河王府,湘君也顾不上再慢吞吞矫情,一鞭子敲在马屁股上,追上了阳平,一阵疯跑,胸中灌进来一个馊主意......既然不能真娶,那装样子呢?
    二人跑到清河王府又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儿,亮了令牌入了王府,听人说周弘这几日吃睡都在书房,二人也不让人去扰,只一路行入书房。
    临到门口,朝里面虚虚一瞧,周弘正提笔在书桌上写字。
    阳平“嗯哼”一声,叩了叩门:“不知七爷今儿可有空见客?”
    周弘抬头望见二人,脸上升起一抹笑,起身出来迎,阳平却摆了摆手:“我来不过是要带人来,倒是不好扰你们,不如你们出去谈,我歇歇脚,吃吃茶。”
    她话里干干脆脆,周弘也不推辞,点了点头,唤来了婢女让阳平使唤,带着湘君去了院子里走动。
    林间夏花烂漫,清风拂来,花叶齐动,她盯着花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细细看周弘,他瘦了些,鼻梁显得更高,眼睛变得更为锐利,越发像一只隼。
    他抬手摘了一支在风中跳跃得最厉害的木槿花,转身来给她簪在耳际,手指在她耳畔轻轻抚了一圈,她小小吞吐着气息,抬手去抚摸耳际,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指,柔声询问:“出了什么事,要让阳平来跑一趟?”
    湘君死死盯着地上摇摆的那株杂花:“阳平公主说孟庭轩要娶我,我不想嫁给他,想请爷帮个忙。”
    “他想娶你?可真会挑时候!”周弘松开湘君,脸上的柔情散去,沉凝几息,又饶有兴味挑了挑眉:“可想了法子了?”
    湘君道:“若是爷能让人递上婚书,和孟家的对着,妾身就能逃过一劫。”顿了顿又连忙添上一句:“爷大可放心,妾身不会真应下婚事。”毕竟她和周弘都不傻,就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也不会挑这个节骨眼儿来结亲,她又何必在他面前矫情没趣儿呢!
    俗话来得好,打倒豺狼的必须是虎豹,她希望周弘能和孟家抗衡一下,这样二者相争,她自己做蚌壳也自己做渔翁,都不嫁,双方都算得罪也都算保全。
    周弘手指在拇指上的扳指上轻轻摩挲了两圈,想得明白了,嘴角拉扯起一个笑:“你倒是会想法子,到头来两家都没捞着,我还得把脸皮去撕破。”
    湘君自然知道她这个法子是让周弘吃亏,因此也无可辩驳,又可怜兮兮地拉了一下周弘的臂膀,仰着脸看着周弘:“那爷应了么?”
    她难得跟他装可怜,周弘绷着嘴角笑了一阵,又点了点头,伸手刮蹭她小巧的鼻梁,“嗯”了一声:“我若要出府还得等些时日,就让子易命人抬了聘礼去,媒人嘛...杜入微如何?”
    湘君本来就是让他领个名,敷衍应付罢了,谁知道他这会儿心细了,连媒人想到了,心头升起一丝甜蜜,点了点头:“让爷费心了。”
    周弘略笑了笑,轻声道:“你若是在宫中遇上难处就去找阳平,她会帮你,若实在不行就使人来找我。”
    湘君对他这种周全的照顾有些动容,轻声道谢后,二人在林中走过一圈才回了书房之中。
    阳平公主等得无聊又吃得饱,正趴在桌上周弘的书桌上睡觉,听见二人进来才起来:“你们回来了?”
    周弘笑阳平:“怎么,你还没睡够?”
    阳平“嗤”一声,却不再开口和他吵,周弘取了张绢出来,盖上王印,递给湘君:“拿这个给陆子易,就让他按迎王妃的礼仪办。”
    湘君将那张只有一个王印的绢帛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阳平在一旁揉着睡僵了的脸笑:“七哥倒是个爽快人,人不去礼得去,龙困浅滩也得讨媳妇。”
    周弘笑骂道:“少和我贫嘴,我看你这样闹腾,孟四郎可经得住你多说一句!”
    阳平被他羞住,跺了跺脚:“他才不是和你一样脸皮厚!”
    “是么?”周弘斜着眼,促狭一笑,阳平奴了奴嘴不再和他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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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又是休沐日,李太傅提着只大肥雁来替孟庭轩说媒,湘君是早早收拾打扮好出去待客,以防周仕诚一个兴奋难以抑制就给应下来,这才落座,李太傅刚说明来意,茶还没凉下,就听人来报,杜入微领着人拉了六辆装箱牛车来。
    周仕诚赞叹一句:“今儿是刮了什么风,怎么都给刮来了?”又赶忙派人去将杜入微迎进门来。
    杜入微一进门看见李太傅就先道一声“巧”,又低头看着地上的大肥雁,提了提笼子:“哟!谁打的大雁?”
    李承恩笑道:“孟丞相家二郎打的,请我来说个媒。”
    杜入微眉头轻轻一皱,有几分诧异:“你说媒?我也来说媒!”说罢呵呵笑了一声,又连声道:“咱们可说好了,一人说一个,我替清河王爷定下我徒弟,你嘛...就说说他们家二女儿得了。”
    若说不要脸,杜入微真可以算是修为上乘,并且其人还真不以为耻,将一招“皮厚”之术运用得得心应手。
    李承恩嘴角抽了抽,朝杜入微拱了拱手:“这可不成,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今日我也是替大娘子说亲的,何况你替七王爷说周家的婚事,岂不是同姓为婚?这可犯律!”
    杜入微“哎哟”一声又惊讶了一把:“你也是找大娘子?”旋即转过头去看湘君,一副与有荣焉的慈爱师傅模样:“不愧是我的弟子!”
    湘君...没错,杜入微平日里就是这模样,除却钻研典籍之时的认真就是这个“皮厚”模样,而她...附和着笑了两声。
    杜入微又接过茶盏,润了润嗓子,略微摆出个架势:“既然咱们都巧在一处了,你又说先来后到,那咱们也就来个先来后到。”随即唤了声:“子易去命人将聘礼搬进来,咱们这不兴什么大雁定情,咱们实打实,日子合适了就迎进门去。”
    周仕诚在一旁是一愣儿一愣儿的,合着这嫁不嫁女儿和他没干系了,连忙抬手阻止道:“咱们不着急,好好说。”
    杜入微从陆子易那儿接过婚书递给周仕诚,整了整衣襟,正了正脸色:“原本同姓不通婚,可益阳侯府的周是赐姓,故而免了个俗,不碍求亲,今日婚书收下,明日王爷就入宫请陛下赐还湘君本姓,待入王府,重冠周姓。”
    李承恩也递出婚书来,周仕诚看着两卷婚书,硬是不敢抬手接,这两家都好,可一个周湘君怎么许两家?但若是许一家,必将得罪另一家,他也吃罪不起。
    ☆、第65章 小庙大佛
    湘君看着周仕诚那软绵绵的样子,干干脆脆将周仕诚拉到一边低语。
    “现在无论是周弘还是孟府,咱们都得罪不起,不如...两家都不选,落个平衡也好。”
    “什么?”周仕诚不愿意了,他好不容易盼着周湘君这儿能嫁个好人家,周弘还是孟府都能在仕途上拉他一把,怎么能就这么废了?
    他私下闷了一遭,打了个底子:“这不行,我收孟家的婚书,清河王还在府里禁着,谁知道能等到什么时候!”
    湘君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周仕诚大抵是念着周弘因此次行刺案失势了,也就不惧怕周弘怪罪,不过她却不能让周仕诚如这个愿。
    湘君冷冷一笑:“你是把周弘想得忒简单了,这么些年的清河王爷是白做的?赶明儿个出来了,为了争个脸面,京都能让他闹个底儿朝天,还不说咱们益阳侯府得成什么样儿。”
    她是吓周仕诚不用打腹稿,只管危言耸听来唬周仕诚。
    周仕诚琢磨了一会儿,湘君说得有道理,可一想起两门婚事都割了就肉痛,又犹犹豫豫望着湘君:“两家都拒了,岂不是两家都得罪了?”
    湘君道:“得罪了就得罪了,咱们实话实说,让他们闹腾去。”
    周仕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了句:“你看你妹妹是不是能说给孟府?”
    湘君是僵了一下,清秀的面皮上,嘴角眼角一个接着一个儿抽,抽了半晌,周仕诚也看了半晌脸色,又干笑一声,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应该是不能的。”
    湘君冷淡淡“嗯”一声,不再搭理周仕诚,转身将两份婚书一推:“烦劳二位长辈回去带个话,我这庙小迎不下两尊大佛,迎了明王得罪菩萨,迎了菩萨得罪明王,小庙也谁都得罪不起,故而这就只能都拒了。”
    她这话一说,两个说媒人相互沉默半晌,又拱了拱手,互相调笑几句,也就告辞,两人一同出门,私下将这事儿商议了两句也就都回去了。
    人一走,周仕诚就软坐在椅子上,哀怨这两门好婚事都来得时候不对。
    湘君也不多管,抬脚朝外走,遇上周子扬和周黛黛母女二人,几人相互对望了几眼,周子扬急切询问:“这婚事如何了?”
    湘君道:“都拒了,总归咱们谁也惹不起。”
    “都拒了?”周子扬大感诧异,连忙来扶湘君。
    周黛黛母女是松了一口气。
    湘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同周子扬一起回了丹羽园。
    才进屋子,周子扬便按捺不住,捉着湘君问:“怎么七爷也让人来求亲了?”
    湘君不搭理周子扬,端了茶盏坐在榻上喝了两口,又捉着大盘子去窗前逗笼子里的小松鼠玩儿。
    周子扬看见那松鼠,唉一声,暗骂自己一声“蠢”,不再追问,只是想起湘君在王府里撒气那事儿,又笑嘻嘻对着湘君:“你若是受了他的气,也别再拿我撒气!那次你去王府,可把我急坏了。”
    湘君手中朱箸一顿,斜着眼珠子盯了周子扬一眼,又继续喂松鼠。
    周子扬咽了咽口水,岔开话题:“那你是真看不上七爷?我倒是想着他做姐夫不错!可你又给拒了。”
    湘君早知道周子扬是被周弘收买得死心塌地,叹了一口气:“这次求亲的事是我安排的,是为了抵住孟家。”
    “你安排的?”
    小松鼠抱着两块糕涨得两腮鼓鼓,湘君掸了掸裙子,起身书桌去。
    周子扬更坐不住了,跟着她屁股转:“那以后怎么办?”
    以后...湘君收拾书桌的手停了停:“能怎么办?过些日子再说,许是几日,许是几个月,许是几年,时机未到,闹什么手段都只是把戏。”
    周子扬拿着这话在榻上琢磨了半刻也没琢磨明白,抬首见湘君已经安安静静抄写起经书来,又去捏了湘君的笔杆子:“那你心悦他么?”
    湘君淡淡“嗯”一声,想了想又添了句:“心头有他。”
    “那你干嘛说什么等日子?”
    湘君一松笔,手指一点周子扬额头:“心头有他能当饭吃么?能管饱么?能保命么?你倒以为他高风亮节,可我没数么?惹上周弘,你姐姐这辈子也算是任重道远了!他要是真想同我在一处,自然知道找个周全的法子,我也合着他,他要是不想同我在一处,我......”话又止住,不再说下去。
    “你怎么?”周子扬很好地发挥了契而不舍的精神。
    湘君一撇嘴:“不能怎么样,我也不要他好了。”
    周子扬也瞠目结舌片刻,周湘君胆儿大,骨子里叛逆,他是知道的,但听到她这样来说,他还是大大吃惊,毕竟这话是怎么听都是她吃亏,可琢磨琢磨反倒是她生出些比大胆还要大胆的无谓。
    湘君又道:“你莫管这些,只是他爱诓你,你别傻兮兮全倒他那头去。”
    周子扬冷抽了抽嘴角:“没有…我不管你,他不是那种没信义的人。”
    湘君不做言语笑了笑,周弘的确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她的前路更难……
    “你不信?那我等他解禁就去问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待你。”
    湘君不驳,他去问也好,比她去问好,省得事不如意,她骂他负心,他嫌她纠缠。
    ☆、第66章 你没资格
    日影斜坠,依旧是骏马青衣候在宫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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