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内望了望,周弘正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着一副人形架子挂着的银色重甲,门仆叩了叩门,周弘朝才转头看见了她,有些诧异:“怎么又冒着雨来了?”
    湘君一脚踩进门,鞋底儿落下一串脏兮兮的浅水印子,自己到不曾察觉,只顾上前去看他那具极为威严的甲胄。
    只见那甲胄通体流畅,上身是硬块相接,下身是细软小块连成,英美慑人,她伸出手指在甲胄肩上抚摸,嘴里轻笑:“七爷,我可摸了?”
    许是得了他的真心许诺,她变得娇俏许多,说起话来像只语言轻佻的小狐狸,惹得周弘一把捉了她抚摸甲胄的手捏在掌中,还要装一个关切的嘴脸:“怎么这么凉?”
    湘君一把抽了手,双手搓在一起,不给他机会。
    周弘低眼去看她的鞋,黑漆漆鞋面子上*一片,他就笑她:“你是凫水过来的么?难怪要冷了。”
    湘君看了看鞋子,才忽然感觉到鞋中湿嗒嗒一片,却应着他的话咳咳笑了两声,又砰砰两声跺了跺脚:“水上漂来的!”
    “少来跟爷磨这个牙!”周弘抬手就将她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湘君是抬手推了他一下,望了望他的脸,又安心地放下手,倚在他怀里,任由他抱出去。
    周弘阳气旺,这大雨天儿也减不下他身上的热劲儿,她有些脸红,朝他的怀里埋了埋脸:“七爷...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打仗打残了,破云军全死了。”
    周弘抱着她的手臂一紧,呼吸有几分加重,几息后又哈哈笑起来:“爷怎么会打残?爷打残了,谁抱你去换鞋?”
    湘君拉直了唇,不知道该如何讲述她“庄周梦蝶”一事,只有由他跨过门槛,将她放在一方软榻上。
    周弘起身找了张软帕,蹲身垫在地板上,又抬手给她脱鞋,她没想过要受周弘这待遇,缩了缩脚,周弘捏了一把她的脚踝,她便不敢再动。
    悉悉索索的脱靴除袜声......
    他取了软垫给她擦着脚丫子,忽然开口了:“是阿娘那边儿发生了什么?怎么说起我会打残了?”
    他是不太相信湘君的这个“梦”,可凭借在朝堂中混迹多年的经验,暗自猜到湘君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女帝那头想要对他动手。
    湘君也不知道周弘接下来的出征受伤是否和女帝有关,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纵然她重生而来,有许多小事被改变了,可大体趋向是不会变的。
    周弘听她不说话,仰着头来看她,额前发出的两丝发如柔柳垂在他面颊两侧。
    湘君极为怜爱温柔地拨开那两丝发丝,细细抚摸上他的脸庞,越发舍不得:“周弘,你信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陛下,可你要信我。”
    周弘勉强地笑了笑,吩咐人端水进门来净手。
    湘君也有些失望和无奈,周弘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她这没头没尾的鬼话?可她也不能和盘托出,因为一旦和盘托出,她可能会因“预知”而遭遇杀身之祸。
    周弘净手后,看见她可怜兮兮地缩在榻上,心中怜惜,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怎么了?不凶不躲,就病怏怏的了?”
    “周弘,你信我好不好?”她闷着扎进他怀里,一拳一拳垂着他:“你信我,我不会拿你的命做玩笑。”
    她再三恳求是周弘没有见过的,周弘也生出越来越多的疑虑,将她手捉了,想了片刻:“我信你,可我得知道我哪里败了,为何会打残?”
    湘君在他怀里扬起小巧的脸蛋:“是得了虚假军情,领军出战却遭受伏击,至于到底是哪儿,我不知,你也别管我是不是做梦梦见的,我只盼着你信我。”
    周弘沉着眼皮想了一会儿,定定望着她:“我信你。”
    周弘守诺,他说了信就是信,仅此一句,足以让湘君放下心头大石,她主动抱了抱周弘,泛起些奇异的心思:“你占了我便宜,休想打残了不认帐!”
    周弘有些哭笑不得,周湘君不是没和他闹过脾气,可拿这事儿还是头一回,还只为换他一个平安......
    “满京都都知道你是爷的女人,怎么就不...”
    话没出口,迎来一阵馨香,唇上唇让他惊愕一瞬,尚未多思,她更大胆起来,扑着他倒在榻上,一阵又啃又亲。
    他素来就不是个守禁的,破天荒得了湘君一次主动献身,正好得寸进尺,伸手就抱着湘君又弱又小的肩背,要将她翻在身下。
    湘君如何不知道周弘想些什么?这几次让他占便宜都占出经验来了。
    她唇一松,死死捉着他的肩膀:“喏,我只讨了这一点儿回来,等你回来我再来讨债。”哧溜一下溜下榻,拎了自己那双鞋子,赤着脚啪啪地朝外逃。
    周弘是傻愣愣看着空荡荡的手,摇头一笑,头一遭让周湘君给反调戏了......
    次日,大雨止骄阳出,第三日,女帝令大军出发,湘君随着女帝站着城楼上替大军送行,周弘一身银甲,脚蹬红马,周身都泛着一股神气。
    她看不清他的脸,可看得清他的“神气”。
    女帝城楼上洒酒祭天后,大军出发,长幡飘扬,甲胄辚辚,宛若一条凶猛的长龙,湘君难以想象,这样的军队,居然会任破云全灭......
    她又望了眼领在军队最前方的“小黑点儿”心头依旧发慌......
    周弘走后,湘君倒是越发爱逗他送来的那两只小松鼠,一回府就端着碟子去喂松鼠,时不时拿着箸戳小松鼠的腮帮子。
    柳姨娘进门来,看见小松鼠,心头喜欢,也坐在一旁玩耍着:“有个事与你商议。”
    湘君道:“什么事?”
    “二娘子想退学,可我不能拿主意,就来找你。”
    退学...周湘君是真么想到周黛黛居然还搞出了这么一招,要知道以周黛黛现在的情形,能去继续上学是她捡到了,天上掉下馅饼儿她还不要了?
    湘君丢下手中箸,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她疯了不成?”
    柳姨娘也放下箸,随着她答:“孙姨娘偷汉子的事儿四处流传,对她的名声也不好,想想也知道她在学堂里是个什么处境。”
    周黛黛在外面能是什么处境?无非是被人冷嘲热讽,遭人白眼罢了,这一切她都受过,周黛黛如今也受了...湘君不以为意:“她没去找侯爷?”
    按她所思,孙姨娘走了,府中孙家的仆人们全全更换,周黛黛也只有周仕诚这个软耳根子可以靠靠,不过也得看周仕诚会不会因孙姨娘的事而连带憎恶上周黛黛。
    柳姨娘:“找了,侯爷让她来问你。”
    这句“侯爷让她来问你”让湘君开怀,毕竟这话意味着周仕诚是真的全部服了她。
    湘君高兴片刻,又沉吟片刻:“不许退,她进学堂是侯爷拿着面子送她进的,怎么能说退就退?且她若是退了,岂不又让外人拿住话柄,说咱们是因其母罪孽而迁怒她?”
    她不杀周黛黛不代表她就能让周黛黛遂心,周黛黛在她这儿讨生活就只能咬牙忍着!
    “这...”柳姨娘有些迟疑:“那你可要见她?”
    “不见。”湘君拒绝得干脆利索。
    柳姨娘看她骄矜,只好摇了摇头笑着:“不见就不见,我去安排了此事。”
    湘君点了点头,二人又逗了会儿小玩意儿,就命人送柳姨娘出院子。
    ☆、第71章 露出獠牙
    “长姐,你就帮我一次。”
    周黛黛满面泪痕跪在湘君屋子里。
    湘君忙着穿官服,没空和她闲扯,只道:“上学是你,退学也是你,你还真以为益阳侯府的脸面是拿去乱丢的?”
    周黛黛又擦了擦脸上泪水,急忙辩解:“不是的,长姐,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你别让我去学堂,他们都看不起我。”
    湘君穿好官袍,绾好发髻,端着盏喝粥,慢吞吞嚼着腌肉。
    周黛黛候了许久,没等到她回答,又朝她移了移,伸手来拉湘君的衣角,湘君眼利,微微一侧身给避开,将碗里的粥饮尽,又端了清水,以柳枝蘸盐漱口。
    这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仿佛周黛黛没跪在这儿一般。
    约莫一刻,周黛黛跪得腿脚酸涩,眼巴巴望着一切都收拾好了的湘君,张了张嘴,极尽可怜地唤了句:“长姐...”
    湘君拾了帷帽在手中,像是才想起周黛黛,客客气气一笑:“回吧,待会儿你还要去学堂。”
    周黛黛被她气得心头发哽,呼啦起身,气呼呼冲了出去。
    湘君倒无所谓周黛黛这疯疯癫癫的模样,毕竟周黛黛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多得去了~淡淡吩咐屋中几个婢女:“以后不许她进屋子。”
    几个婢女也笑嘻嘻应下。
    周黛黛回了采兰院,砸了一同东西,哭闹了半晌,又想起了周姨娘,搭马车到学堂门口却没有进学堂,反而是朝城西而去。
    一个京都虽然面子上是繁盛的,可内里贵贱之分严重,居住之处也是如此,由东至西,越靠近西越是肮脏贫贱。
    城西有条巷子俗称“野狗巷”,就是最穷的人住的地方,因穷人太多,讨食的野狗野跟着多起来,故而称作“野狗巷”。
    周黛黛手探了探矮巷的墙壁,又惊觉墙上脏兮兮,忙缩回了手,瞧了眼狗屎狗尿的道路,恨不得用脚尖儿着地。
    这样小心翼翼行了一段,一条皮包骨头的野狗从破屋里蹿出来,对她摇着尾巴,将她吓得啊啊大叫。
    可这样的地界儿谁管你叫不叫,她一个人叫了几声,没人来管,倒是野狗越发凑近,她拔腿就跑。
    这一路又跑又哭,终于寻到一家门扉完整的院落,盯着门上一段兰花划痕,认出了是孙姨娘住的地方。
    她使劲儿拍着门喊娘,有个男人的粗大声传来:“谁啊!”
    “我找孙素月!”
    不过一会儿,门嘎嘎两声儿打开,露出个三十二三的中年男人,男人将她打量一番,忙伸手迎接:“是二娘子?”
    周黛黛嫌弃地避开男人,向院子里去寻人,男人一瘸一拐地跟在周黛黛身后。
    “我娘在哪里?”
    “她身子不好在屋中歇息。”
    周黛黛一脚才进屋中,一大股霉味袭来,她捂着嘴,扇了扇袖子,撩开帘子,一方矮小的泥榻上躺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
    她一瞬认不出这个脏兮兮的瘦女人,待那女人欢喜唤了句“黛黛”后,她才缓过来,过去将女人半抱住哭喊。
    “娘,你怎么这样了?”
    母女两人抱在一处哭了半晌,才歇了声。
    周黛黛挨着孙姨娘坐在床榻上:“你怎么成这样了?外祖母他们怎么不派人照顾你?”
    说来,孙姨娘又开始抹眼泪:“我的事你也该听说了些,我回去了,他们把我打了出来,再不认我,还好张三儿带我住了出来,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周黛黛细细打量孙姨娘,见她瘦如猴,肚腹也消了下去,像是......顺口就添了句:“孩子打没了?没了也好,省得说是野种。”
    张三儿递来水的手一僵,孙姨娘连推了周黛黛一把,使了个眼色,周黛黛一扬头:“怎么?我说错了不成?”
    孙姨娘看她还在说,心头着急,这张三儿是她的救命稻草,若是周黛黛再这样,她可就真的一点儿法子都没了,忙掐了掐周黛黛:“胡说什么!”
    又朝张三儿歉意道:“你别生气,她性子不乖。”
    张三儿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早年在孙家做长工时候仰慕这个娇小姐,可他一个连贫家女都娶不起的长工又怎么敢肖想小姐?谁知年节十分,他深深埋在心底的娇小姐派人来找他,说是找他借个种。
    他既没有女人也没人传宗接代,这下能睡到心上人,何乐而不为,忙不迭应下来。可娇小姐怀了孩子却被人发现了,查到了他头上来,娇小姐被赶了出来,他也被人打残扔了出来。
    还好有个漂亮的小姑娘给他送了些钱财,他才勉强保住性命,租了这贫民房子,将娇小姐也迎了来养着。
    这些时日,孙姨娘对他很是温柔,他也心生感激,只要孙姨娘一劝,他哪里还会生气,急忙摆了摆手:“没生气。”又看了一眼凶巴巴的周黛黛,指着门外:“我出去,你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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