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宾在帘外立定了,望过去,柳先生的侧影很薄,教她看不分明。
    五年前的怒气早已消弭,在得知公主未死的时候,她看着这个男人一滴眼泪也不曾掉,面无表情地坐在奉明殿最高的位置上,一日一日、一步一步,拖着日渐衰弱的病体,冷静地带领这个没有了公主的徐国一直走到了今天。她曾见他在朝堂上眉头也不眨一下就处死了十余个反对新法的大贵族,也曾见他在后院里和小王孙玩迷藏,他将半个身子都藏在了荷花池里,拿大片荷叶遮着头,在小王孙找过来时不断朝她打着眼色……
    鸿宾愈是接近他,便愈是看不懂他。鸿宾不知道公主过去是否曾看懂过他,毕竟隔着一层障眼的雾,男人已经是如此地让人着迷了。
    “我要带阿肇去一趟东境。”柳斜桥道,“公主已找到了。”
    鸿宾震惊地捂住了嘴,眸中刹那便涌出了泪来。
    帘影婆娑,柳先生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得了这个消息,我想着当先要告诉姑娘。”
    五年半,说来也不是很长的时间。阿肇虽然每一日都在长大,可怎么看也还是那个圆滚滚傻兮兮的模样,好像永远可以赖在自己膝边撒娇一样。
    五年半,他不曾有一刻放松过对她的寻找。可是对外仍要做出一副公主深闺养病的模样,还要应对徐国人上上下下的猜忌疑虑,乃至于齐国明里暗里的挑拨离间……
    这一刻,他好像真的轻松了很多。虽然这五年里生出的白发不会一夕消失,胸腔里的病痛也从未止息,但这一刻,他终于清楚地看见了自己要去的方向。
    ***
    三月初三,虎牙山下。
    正是明媚动人天气,山间风涛阵阵拂过平畴新绿的麦苗,拂过屋前新晒的药材,轻飘飘撩起了门前的一串红纸折成的风铃,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便好似飞了漫天的红絮。
    从那向阳的房间里,传出来吱吱嘎嘎的机杼声。
    “姑娘还在做工哪?”喜娘看了一眼织机道,“我还记得姑娘刚来咱们村的时候,摆不好这机子,十指被梭子扎得都是血哟……如今可好了,姑娘兰心蕙质,织的布那是村上最快最好的了!也不知杨大郎是攒了什么福气……”
    “大郎一家救了我的性命,又收留我这些年,我只是为他们织了些布贴补家用,远不够的。”女子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五年多隐姓埋名藏迹山野的日子已将她眸中过于锐利的冷光磨折了许多,如今的徐敛眉看起来好像只是个淡淡的影子,风一吹就会化散掉了。杨家村的人都喜欢她,因为她勤快、聪敏、落落大方;可也都害怕她,因为她看起来很有些孤高,好像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快活了一般。
    前些日子,杨大郎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提了亲。她起初是愕然的,旋而想到自己这五年住在杨家委实叨扰,便提出要搬出去住;杨大郎却急了,说自己是真心想娶她,不是为了同她卖什么恩情,他愿意一辈子供着她,只要她不嫌弃……
    憨头憨脑的男人,不俊,力气倒是很大,却不敢来抓她的手,只是傻愣愣地杵在门口不让她走。
    她叹口气,“我今年已将三十岁了,早已嫁过人的,还有个孩子。”
    杨大郎呆住,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这个我也看得出来——啊呸,不是,我是说,我知道了,没有关系——我不在意!我是真心的,梅姑娘,我是真心的!”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真心、真心,这话她听了太多次,从不同的男人口中说出来,都是一样的*的滋味。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只是看见了她温柔美丽的一面,便说自己对她全然是真心的,转过脸去,他们便会背叛她了。
    只有一个男人,从不对她道真心,以至于当他背叛了她,她连一句指摘的话都没有立场说。
    五年间她断断续续听闻那个男人如今已掌理了徐国国政,新法大行,徐国仍旧扩张无止,隐然有一统天下之势。在这齐国与徐国交界处的穷乡僻壤,她也听不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反而每日里只看见齐国的灾民都往徐国涌去。她想,他是真的要成功了;不知到了何时,他会把徐国的国号也改了呢?
    还有……还有那个孩子。
    他当初那么想要的孩子,她留给了他,会被他养成什么模样?
    心脉像是与一个隐秘的地方脆弱相连,每次想起那个人和孩子,就会悄悄地痛一下,再归于寻常。
    她便是那样笑了一下,然后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听你的。”
    杨大郎得了这句类似允诺的话,欢天喜地地走了,根本没有去揣摩这话里的深意。倒是他母亲听了他的转述,回头来找徐敛眉,忧心忡忡地道:“姑娘不必为了报恩,就把自己搭给我家那个傻子……我虽然想要孙子,可也不愿勉强姑娘……”
    这老妇是精明的,一眼就看出徐敛眉绝非她家大郎可以降服的人物;且在听闻她已嫁过人后,眼光里便带了些嫌弃的意味。可徐敛眉却也很累了,她没有力气再同这些人周旋,她宁愿永远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屋里,于是她道:“那便算了,但听大娘吩咐吧。”
    结果却是杨大郎和他母亲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最后,婚期敲定在三月初六。
    喜娘待她从织机上下来,便一件件给她试着嫁衣。已出嫁六次的她过去却从未穿过这么……粗制滥造的喜服,一件件认真看了下来,并不介意,却还有些想笑。
    待喜娘走后,徐敛眉将嫁衣收好,又摆弄了一会儿绣花的绷架,低头看见自己手指间厚厚的茧,那种粗糙感觉,同练剑的茧是不一样的。
    其实便在这山野里做个不问世事的农妇又何如?恩恩怨怨的债都已结清了,她送了那人整个天下,甚至都不再求他爱自己。
    她再不欠他什么了。
    而如果,不是他的话……嫁给谁,似乎都无所谓了。
    毕竟她这一生,只勇敢了那么一次,就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
    门口的风铃轻轻地响了一下——
    “谁?”她仓促放下手中东西,却被绷架上斜插的绣花针刺破了指尖,鲜血细微地涌出来。她下意识吮住,抬眼看了过去。
    却没有人。
    ***
    三月初六。
    杨家村从村头到村尾摆上了流水席。自东泽国覆灭以来,久不见这样的好天气,久不见这样阔绰的喜事。村里的妇人姑娘们搡在杨大郎家里屋和外屋中间的那条过道上,待新娘子出来之后着力地去看,好像能看见她笑了。梅姑娘是不常笑的,但今日她却笑了,很温和,眼角往上微微勾起,是一种沉着的幽丽。
    杨大郎从外头被人推了进来,不断朝四周宾客作揖,笑得连眉眼都瞧不见。然后新娘也被人推了上前,两人险些撞在一处,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新娘的脸上仿佛泛着惨白的红晕。
    杨大郎将红绸一扯,抓牢了自己的新娘,带着她慢悠悠走到了堂上。喜娘们在一旁凑着趣要他说些吉利话才肯放他们拜天地,闹得杨大郎满脸涨红,却反而去问徐敛眉:“你——你开心么?”
    喜娘叫起来:“哎哟不可以,不可以跟新娘子说话的哟!来来来,茶呢!”
    有人便端了茶上来,人群努力地压住了声息,等着新人向祖宗牌位敬茶。杨家老妇坐在那牌位之旁,一言不发地看着。
    徐敛眉抬起眼,那堂上奉的是齐国人信的神,底下排开杨家的列祖列宗,并杨大郎早去的父亲。
    对着那陌生的神位,她有些怔忡,竟尔跪不下去。
    满天满地的红,快活的,热闹的,所有人都在笑,就算这一刻大家都安静着,她也能感觉到空气都在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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