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所有的情绪隐在那张冷淡的脸孔后,不肯向人透露出半分他的痛苦与煎熬,哪怕是他娘,也难以解开他给自己竖起的层层枷锁。
    倒是这个谢安娘,短短几月相处,便能让自控极佳的晏祁情绪失控,这是个好现象,说明晏祁或许会越活越有人味儿,不似以往,不动的时候简直可以媲美冷冰冰的塑像,无趣得可以。
    却也同时暗藏着更大的风险,若是以往的晏祁,从不会问这种问题,他一直让自己活得无欲无求,甚至达到对周围事物无动于衷的地步。
    从小熬到大的痛楚教会他,不再期望,便不会失望,因而他一直是无坚不摧的,便是痛得愈发剧烈的头疼症发作,他也可以不吭一声。
    可现在晏祁开始会担忧了,瞧瞧,刚刚问的甚么话,就对自己能被治愈这么不抱有希望么!
    身上那层甲壳逐渐剥落的晏祁,人气是充盈了,却也容易受到伤害,孟仁不得不杞人忧天,担心他撑不过最后那道难关!
    “死不了就是!”孟仁狠拍了下桌子,叠放在瓷碗上的木筷被震了一跳,险些滚落下来。
    只是拍完他就后悔了,极力控制着脸上不抽抽,可手心传来的麻痛感还在持续扩散,那酸爽,难以言喻!
    孟仁不动声色将那只手缩回桌下,换了一种缓和的语气,以长者的口吻道:“晏小子,你别的不相信可以,孟叔的医术总信得过罢!”
    晏祁收回紧迫的目光,只随意将视线落在某处:“孟叔,你也不用欲盖弥彰!这件事,我心里早有答案,现在坐在这里,只是想向你求证一下而已。”
    孟仁一怔,他一直以为晏祁不知晓此事,可现下望着眼前眼睑微垂,静待答复的晏祁,竟是从他淡淡的表情里,瞧出了一种万事明了的豁然。
    既是这样,步湘汌一再叮嘱的话语,让他定要保密,万不可将实情告知晏祁,便显得多此一举了,这不都已然知晓了么,还有甚可瞒的,索性将实情摊开了说,免得他自己胡思乱想,反而不妙!
    “你娘本来是不让我说的,你既然已有猜想,便也知你这病情确实不容乐观。”孟仁顿了顿,拍着胸脯保证:“虽说也就一半一半的机率,不过有孟叔在,定然是不会让你有事的!”
    闻言,晏祁眼中波澜渐起,拳头不自觉紧握,随即便又让自个儿放松下来,继续保持云淡风轻的模样。
    然则这短短一瞬间失态,却还是被眼尖的孟仁逮着了,他先是脑子一懵,继而恍然大悟,合着这晏小子在套他话呢!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晏祁瞧着脸色铁青的孟仁,淡定起身,拍了拍身上那不存在的灰尘,提出告辞:“孟叔,时候不早了,您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
    脸色由青转黑的孟大夫,瞪着那径自离去的人,好半天才找回自个儿声音,正想开口,便见走至门边的晏祁,似是突然想到甚么,停下了步伐。
    “孟叔,手无大碍罢?”
    孟大夫闻言,先是怔了一下,待到弄明白晏祁指的甚么,更是一口气憋在胸间,他咬着后牙槽,一字一顿:“好得很!”
    说是这般说,可仍在隐隐作疼的手,提醒他刚才那一下的力道到底有多大,果然是吃饱了撑的么!
    晏祁见状,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孟叔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
    随即,他便沿着来时的小径,缓慢踱回,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让人瞧不真切他脸上表情,只似有若无的轻叹,在夜色中响起。
    ***
    自从晏祁来了,准确点说是孟大夫来了,谢安娘精神头儿见天儿的好转,不知不觉半月时光便已流逝,有了对症下药的良方,再加禹州城知州措施到位,堪称噩耗的时疫基本控制住了。
    眼瞅着就可以回城了,云珰正在积极打包行李,谢安娘则是热忱邀请洛芸娘前去晏府小住,毕竟,洛芸娘独自带着童童在外多有不便,又还不曾定下落脚的地方,不若跟着她一同回府,也好作伴。
    洛芸娘起初是不愿意的,她知晓这是谢安娘的一片好意,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应该珍而重之,她这一生得到过许多,也失去过很多,更加珍惜爱护这份因缘结识的情谊。
    友谊是有来有往的,她不想成为一个只知索取的人,谢安娘已经帮了她很多,她心怀感激,并且铭记于心,可不意味着她应该扒着谢安娘不放,她的自尊,她的骄傲绝不允许!
    可谢安娘提到了童童,说是这么小的孩子,总得给他一个安稳点的环境,洛芸娘低头瞧了眼乖巧瘦弱的童童,便忍不住心动了,她自己苦可以,若能让孩子跟着她少吃苦,她或许应该放下那些无用的骄傲。
    到底洛芸娘还是被说动了,便跟着谢安娘暂住晏府,抵达晏府之时,谢安娘便着手为人安排住处,洛芸娘带着童童正式在晏府住下。
    晏祁则是直奔书房而去,里头明路已在候着,晏祁推开书房门,见着明路脸上少有的凝重,心下一沉,便知事情进展怕是不如意。
    他眉头紧锁:“可是还未接到消息?”
    ☆、第85章 失踪(二更)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自从步湘汌离府后,接连而来的时疫爆发,让人无时无刻紧绷着神经,再者晏祁突然病发昏迷,更是差点让府上一团糟乱,也就未曾及时发现步湘汌那边的异样。
    前阵子步湘汌逢十便按时寄回书信,信上无非是些无聊琐事,可收到来信的晏祁总归心里放心,然则现下细算起来,与步湘汌那边失去联系已经一月有余。
    起初没有按时收到书信,他只以为是路上耽搁了,顶多过个几日就能收到,便也不曾多想,熟料,就是这一时疏忽大意,错失了找寻步湘汌他们的最佳时机。
    蒋明路心下也不轻松,少爷出去的这段时间,夫人那边一直不曾有来信,只是眼下事情还未曾有定论,他便竭力让自己往好的方向猜想。
    “莫不是夫人忘记了?”
    晏祁抬眸瞥了他一眼,俨然不相信,反问道:“便是我娘忘了,难不成蒋叔也会忘了?!”
    依着蒋十一严谨的性子,便是步湘汌偶然不记得,他也会在旁尽职提醒着,绝不可能连续一月都不寄信回来,除非他们遇上甚么棘手的事了,以至于无暇顾及其他。
    室内一时静默,两人心知肚明,事情也许正在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少顷,晏祁沉声问:“我让你派人沿途去打听,可有消息传回?”
    自发现步湘汌那边音讯全无后,晏祁便着明路派人出去找了,只是从禹州道郢都的路上,路途遥远,并且还得四处打探消息,更是磨时间。
    “怕是没这么快,至少还得等上三五日。”蒋明路心下计算着,少爷出城的这段日子,手底下人传来消息,说是已然抵达夫人他们最后出现的小镇,现下消息怕是在传回的路上了。
    晏祁揉了揉太阳穴,也只得按捺下心中的焦急,摆了摆手:“你先去忙吧!”
    他独自静坐片刻后,便绕过书案,踱步到西墙博古架下,从中层格子中抽出了一只檀木盒,凝视半晌,到底还是将其放归原位。
    等待灼人心,便连三五日的时光,也觉得格外漫长,晏祁表面虽看不出甚么焦灼感,可身为他的枕边人,谢安娘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对劲儿。
    这日辰时过后,云起居中一片宁静,只余知了躲在树上,偶尔叫上那么一两声。
    谢安娘坐在圆桌旁的小凳上,手中正绣着一枚精致的香囊,她抬眸望了眼软塌上依坐着的晏祁,只见他捧着本书,怔愣有一会儿了。
    顿了顿,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将半成品的香囊搁一旁,脚步轻缓地走至晏祁身旁,将他手中拿着的书抽出,语调轻柔:“顿在这一页都老半天了,既是没有心思看书,不妨陪我出去走一走。”
    说是出去走走,也只是在府中转了转,这府上的风景,谢安娘还真不曾仔细看过,倒是记得刚新婚的那会儿,晏祁陪着她在府中走了大半天,为的是让她熟悉府中的环境。
    两人一路并肩走着,最后找了处小凉亭坐下,凉亭旁边便是一株苍天大树,叶片葱郁,大片树荫正好将小凉亭纳入其中,偶有徐风吹来,倒也清爽。
    随意坐了下来的谢安娘,便见晏祁落后半拍,还杵在凉亭口。
    她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心地问道:“可是遇上甚么难事了?”
    晏祁闻言,眼中带着些微讶然,他走近几步,抬手替她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没有的事!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子,少想些有的没的。”
    “我身子骨儿好着呢!”谢安娘静坐在那儿,仰头直视着他,“倒是你,脸色一直不大好,这几日更是神思恍惚的。”
    他惯会隐藏自个儿的情绪,便是心中忧虑,也不肯表现出来,可谢安娘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定是发生了甚么她不知道的事,而他许是怕她担忧,便故意隐下不说。
    思及此,谢安娘脸色变了变,只见她柳眉轻蹙,哀声叹道:“你这般竭力隐瞒着,我更是容易胡思乱想。”
    随即便是语气一转,神情哀怨的瞥了他一眼,故作泫然若泣的表情:“你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了相好的?”
    这话有点无厘头,便是晏祁也听懵了。
    谢安娘自是知晓他外头没有人的,两人每日基本形影不离的,除非他练得一手□□术,要不然是没那个精力的!之所以这般玩笑着说道,也只不过是想听那真实的缘由。
    晏祁反应也不慢,略一思索便知她这是在激他,只是她这幅无辜至极的神情,端的是令人心软。
    他摸了摸她的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是有那么一个人。”
    眼见谢安娘瞳孔睁大了,这才慢悠悠地吐出下一句:“只是不在外面,放府中养着了。”
    撩人不成反被撩的谢安娘,暗自松了口气,瞧他那一脸认真的模样,那一霎真是差点就被蒙了。
    这下她也不乱说话了,开始转变策略。
    谢安娘站了起来,两人面对面而立,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你心中焦躁难安。”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这里也能感受到的。”
    “若是你真的不想说出来,我也不强求,我这么折腾着,变着法子想撬开你的嘴,也只是希望自己能替你分担忧虑。”
    话落,她眼睑微垂,神色中说不出的失落与寂寥。
    晏祁缄默不语,只是盯着她微微颤着的睫羽,叹了一声,轻轻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脑袋搁在她细窄的肩头,两人静静相拥。
    良久,谢安娘才听到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流,他的声音中满是倦意,只听他闷声道:“娘那边,怕是出事了。”
    晏祁本是一直打算瞒着,至少,在消息不甚明朗时,并不想将事情全盘托出,省得让谢安娘也跟着心忧。
    她才从死亡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又是个敏感爱操心的性子,若是知晓娘失踪了,定是要心急如焚的。
    “甚么!”谢安娘一怔,失声问着:“娘那儿怎么了?”
    她倒是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这些时日她自己过得昏昏沉沉的,竟是不知娘那儿出了事情!
    接着便见谢安娘满是担忧地问:“到底出了甚么事?”
    晏祁挺直了身子,摇了摇头:“消息还在打听中,快了!”
    也没让人等太久,关于步湘汌的消息,在傍晚时分终于传来了。
    晏祁捏着手中那张呈上来的信纸,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上面的消息,谢安娘站在一旁,凝息凝神,也凑了过去。
    步湘汌他们最后停留的那个小镇,其实离郢都已经不远了,一天的路程便可赶到,经多方打听,基本可以确定,步湘汌与蒋十一是入了郢都的。
    可之后不久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仿佛人间蒸发,那批手下也进城打探过,愣是没得到一丁点消息。
    好在机缘巧合,倒是打听到,步湘汌他们在小镇停留时,似是遇上了甚么故人,更是与那故人同行一道入的城,现下只是得知,那人姓周,年岁与他娘差不多,正是如今户部尚书的夫人。
    晏祁将信纸放下,与谢安娘对视一眼,彼此都十分肯定,步湘汌他们定然还在郢都城内,只是无缘无故没了消息,怕是摊上了不小的事。
    略微沉吟,晏祁迅速做出了决断,他得出发去一趟郢都,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位周夫人,现下是唯一的关键,总得去接触接触,指不定就能得到甚么有用的线索。
    谢安娘见他神色间的坚决,对于他的行事,也能猜测到几分,他平日里虽瞧着淡漠,仿佛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可她明白,这都只是清冷表象。
    谢安娘握着他的手,温柔笑着:“我陪你一起。”
    晏祁怔了怔,这趟出去是寻人,又不是游山玩水,一路上怕是赶得很,路途难免艰辛,从他下决定的那一刻开始,便把谢安娘摒除在外的,他不想她受累。
    晏祁反手包住她纤细的手,道:“你病刚好,身子怕是经不住奔波,便在家好好休养,安心等着消息罢。”
    谢安娘轻轻偎在他怀中,掷地有声道:“我早就没事了,反倒是你,着实令人放心不下,再说,我在家独自待着,那也是担惊受怕的,还不如跟着一起过去呢!路上还能照顾你。”
    一番拉锯战后,到底晏祁没能扭过谢安娘,遂了她的意,点头应下了。
    谢安娘立马着手收拾东西,这一趟出远门,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家,一应物什该备的都得备上。虽说是过两日再走,可时间紧急,有些东西还得提前备好。
    翌日一大清早,谢安娘便吩咐下去,让下人出去采买一些路上用得着的物品,云起居中的下人忙进忙出的,倒是让踏进院子的洛芸娘好生奇怪。
    “洛姐姐,快坐,我这儿正收拾着呢!我们怕是要出一趟远门,昨天匆匆做下的决定,倒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谢安娘拉着人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递过去。
    洛芸娘接过,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去哪儿呢?搬家似的大阵仗。”
    “去郢都。”
    落芸娘点了点头,也没再盘问下去,转而说起自个儿的来意,只见她笑了笑:“也巧了,我这儿正准备来辞行!”
    “可是因为我俩要出门,你觉得不方便?”谢安娘脸带诧异,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住下去,便嗔怪着:“你跟我还客气甚么,尽管住下去便是!”
    抿了口手中的茶,洛芸娘很是爽朗的一笑:“你倒是误会了,只是兄长来信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方便在这里继续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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