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就托腮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听着,并且要求李元昌给他推荐两个更好的刺客。
    然而,事还未行,已然败露。
    当身着甲胄的士兵将东宫围起来的时候,李承乾心里竟是松了口气:这一场荒唐的把戏,终于结束了啊。
    唯一的遗憾就是……
    “承乾!”长孙无忌见李承乾久久不语,不免着急。
    为了让承乾能开口说话,他是一个人也没带独自进来的。李承乾却只是一味沉默神思游离,要是时间久了,外头还以为舅甥两个谈了多少话呢。
    李承乾这才回神,彬彬有礼道:“方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抱歉,耽搁了舅舅的时间。”
    长孙无忌觉得这个外甥陌生极了,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承乾,你有什么苦衷吗?”他再问一遍。
    李承乾这回很快摇头了:“没有,我是真真正正的想杀李泰,那刺客也是我蓄养的,可惜李祐那个蠢货谋反,让东宫参与谋反亲卫变成了惊弓之鸟,有人漏出了马脚,有人直接就反水去告发——若是父皇再晚几日发现,我必已派人杀了李泰。”
    语气很平静,杀气却很峥嵘。
    长孙无忌得到了跟期待中完全相反的答案,憋得内伤,努力柔和了语气劝道:“你应当知道,舅舅能进来,就是陛下有心宽宥你,想要再给你一个爵位安养余生之意。你听舅舅的,你只需说……”准备把他的腹稿借给承乾抄一下。
    然而李承乾大笑:“天下岂有谋反不成,不被处死,甚至都不被废为庶人的皇子?父皇不怕自此纲纪败坏,从此后每一代皇子都学着谋反?”
    长孙无忌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败退,拂袖而去。
    *
    等掖庭的门户如常打开,宫人可正常出入后,媚娘也听说了那道圣旨:汉王李元昌、齐王李祐赐自尽。侯君集、杜荷等人按律收监,秋后问斩。太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
    于流放前,皇帝再见了承乾一面。
    “儿子不配为太子,但李泰更不配。”父子俩难得平静的说话,恍如隔世。
    “或许父皇觉得儿子荒唐狂悖,忤逆不孝。但李泰……”
    他唇角一翘,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听说我当日以刀划面后,第二日一早,李泰就赶到父皇宫里去,明为安慰父皇,实则鼓动父皇废太子。”
    “连朝廷官员都知道,父皇当时圣躬不安,有什么话都该押后再说。但父皇心心念念的好儿子,却连一天都等不得。”
    皇帝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目光。
    但来自曾经最心爱的嫡长子的眼神依旧刺的他心口又凉又痛,像是冰锥入肺腑。
    直接刺穿皇帝回避的真相。
    他不想记起的那一日,以及很多细碎的细节——他格外优容宠信的青雀,是否早就逾越的本分,觊觎太子之位,而将兄弟甚至父子之情放到次一等去了?
    再深一层,是不是他的疼爱过甚,导致了青雀开始觊觎储君位,以至于太子刚开始不良于行,就觉得自己可取而代之。
    还有他更不肯想的一桩事,那便是玄武门之变。
    简直是一场轮回。
    二凤皇帝掐掉最后这个念头:这件事,他是绝不会后悔的,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可他都该做这大唐的皇帝。这天下,本该,也只能是他的。
    李承乾静静看着父皇的思绪波动。
    只见父皇的情绪外露,其实也不过几息,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果然是父皇。
    而他,却总是会被情绪左右,如同陷入泥淖爬不出来。有时候,连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想要拿着刀划自己,来抵御内心那种煎熬。而每次激烈地将情绪宣泄出去后,看到身边人惶恐畏惧的目光,看到师傅们失望怀疑的眼睛,李承乾只会觉得更加挫败。
    他似乎变成了情绪的傀儡。他竟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果然,他是做不成君王的。
    二凤皇帝看着眼前瘦的似乎是一副骨架支撑起来的儿子,看着他身上的常服打晃。
    他涩然道:“你放心,朕知道你们兄弟失和已深,不管将来太子是谁,哪怕是青雀继位,朕也会留下一道遗诏,保全你。”
    皇帝说完后,就见对面的儿子笑了。
    笑得很古怪,不似听到自己余生得以保全的释然,倒似是伤感至深,以至于哭也无泪,只剩下笑了。
    李承乾确实只想笑。
    难道父皇以为自己方才说李泰这些话,说他不适合当太子,是因为担忧自身的死活吗?
    他们父子,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
    “承乾,你要做个好太子,接过朕手里的江山。”许多年前,父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罢了,父皇或许不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这太子做的也着实不怎么样啊,戳了父皇的心窝子,让青史铭记:父皇本人是个玄武门之变夺位的皇子,又生下了造反的太子。
    就这样吧。
    李承乾整了衣袖,端正下拜:“罪人李承乾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见他这般生疏谢恩,连父皇都不肯再称呼,亦是不忍再与他继续说下去了。
    这些年逐渐失望下来,最后的断腕,其实都没有多痛苦了。
    于是只是问道:“待整好行装,你便出京去黔州吧。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黔州是二凤皇帝最后为儿子选的流放地——什么漠北南疆等地,他是不舍得儿子去的。依着皇帝,倒是想将承乾放到鱼米之乡去过日子,但那就是不能服天下人心的流放了。
    最终皇帝选了黔州,此地属川,在世人眼里,巴山楚水也算是凄凉地了,说的过去。
    这个地方也是他问过袁天罡才选的,袁仙师就是蜀人,也曾亲自去过黔州。说是此地虽险要难通,但自有风景。
    皇帝也提前命人去当地收拾了屋舍田地,想来承乾过去,哪怕再也不能锦衣玉食,也不会太受罪。
    李承乾抬头:“我想去昭陵与母后辞别。”
    二凤皇帝沉默片刻:“是,是应该的。你去告知她此事吧,否则朕来日去见她,都不知该怎么说。”
    谁料李承乾忽然提了个皇帝很意外的要求:“能让雉奴与我同去吗?”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问一问雉奴本人的意思再说吧。”
    李承乾不再说什么了,他俯身下拜,起身,按照臣民告退的礼数,不曾直接转身就走。而是低首垂目面向着皇帝,慢慢倒退至门口。
    皇帝一眨不眨看着儿子的身影,这样倒退的身影……
    要是时间也能倒退,退回他小时候就好了。朕会小心看着他,不让他伤了腿,哪怕是伤了腿,朕也会花更多时间更多心思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只告诉他,不许自怨自艾,要做天下之主就要心性坚韧,能担万事。
    可惜,就算是皇帝,是天可汗,时日也只是流逝于指尖的水,再也不可能掬起那一捧。
    二凤皇帝看着儿子退出门,转过身,高瘦的背影,被风吹起一点的衣摆。
    就这样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
    *
    “父皇问我,我当时就应了。我愿意陪大哥一起去昭陵探望母后。”李治来太史局,问一个最近的出门吉期。
    对着姜沃,不由多说了两句:“四哥知道后,还特意来给我‘送行’呢。喜色都遮不住。”
    想来觉得被父皇安排了陪废太子的自己,是因素日与谋反的李承乾走的太近,也连带被厌弃了,这才得了这么个倒霉催的差事。
    那真是诸皇子中,唯有他魏王李泰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可以做下一位太子了。
    姜沃将算好的最近的吉期,和出发的吉辰送上。
    李治接过来:“后日吗?希望是个好天。”
    姜沃望着他轻声道:“必是风和日丽。昭陵是,宫中也是。”
    晋王莞尔:“我们都不在宫中,这样的好时机,四哥怎么会错过。”就看他如何催着父皇立他为太子吧。
    第51章 太子的经验
    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层峦耸翠。
    因其有九道山梁,故有此名。
    凡皇帝,几乎都是自登基起就开始选陵寝之地。二凤皇帝登基后也不例外,经袁天罡等人占测,最终选了九嵕山起建昭陵。
    皇陵向来是大工程,大都要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
    昭陵也是如此,方搭起了大体架子,长孙皇后便过世了。
    二凤皇帝便将爱妻的棺椁暂且安置于昭陵一处建好的殿宇内,只等着将来他龙御归天后,两人一并合葬于此。
    李承乾撩开马车的帘子,等远望到九嵕山时,就露出了微笑。
    “大哥,那就是九嵕山吗?”
    李承乾曾经来昭陵祭拜过一次母后,倒是李治,之前因年小体弱,一直都是祭拜宫中的灵位。
    李承乾点头:“是啊。”
    母后,我带雉奴来看你了。
    *
    宫中。
    姜沃跟媚娘正在隔着一盘残棋对垒。
    这是照着棋谱摆好的半局,黑白棋子正处于旗鼓相当的胶着中,两人各执黑白下去。
    “晋王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媚娘捏着一粒黑色的棋子轻轻地敲着,听姜沃这么说,就抬头回道:“你是说他愿意陪太……大皇子去昭陵的事儿?”
    也是,此时多少人对旧日东宫躲避不迭。
    别说太子本人了,就连原东宫属臣都处境尴尬——这些属臣大都根本不知太子谋反事,也经过了三司摸底排查,证明了与谋反无关。但亲友还是畏惧与旧时东宫牵扯上,敢帮忙再为他们寻门路起复的人,还是少。
    但晋王却是应了陪李承乾去昭陵,听他那意思,还不是皇帝强令的,而是皇帝一问,他立刻就答应了。
    或许之后他会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或者以此事因势导利,但在皇帝刚开口,他答应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先遵了本来的情感。
    姜沃落子:“是,但也不只是。姐姐,晋王去太史局取吉期的时候,还问了我许多话。”
    “他问我,如果一个人,因为病痛折磨有些不想活了,该怎么劝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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