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朝点头:“这我一直清楚——太史令走到今天,如何会忽然离开朝堂,更别提会甘愿受制于‘世家妇’这个身份的约束了。”那岂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忽然想不开,主动去刑部大牢吗?
    他含笑:“所以我说的是,我愿意以身相许啊。”
    姜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你这是想把你们崔氏族长,诸多耆老给直接气死吗?”
    崔朝无奈道:“从头到尾,我只是想过自己的日子。也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非要生气。”
    从小没有人管过他活的怎么样,等到长大了,忽然就有很多人要管他怎么活了。
    *
    吃过汤饼,再坐在食肆也无事,两人索性起身往外走去,就在坊中边散步边说。
    这坊中有一条河流分支穿入坊子。
    只见月色下,正有几个妇人在捣衣裳。此时还是麻布葛布的衣料多,这样的衣裳,直接穿的话太硬不舒坦,若是孩子的皮肤,都很可能被磨破。总要提前捶捣过,让布料变得松软些才好穿。
    妇人们边捣衣边在说话儿,同时还要看着身边几个顽皮稚子。
    都是几岁大的童子,显然是离不开母亲的,所以出来捣衣也得带在身边。
    妇人们时不时就要出声制止顽皮好动的小孩子们“别去水边!”“别坐在泥地里!”“别打弟弟!”
    有一个妇人见孩子不听吆喝,甚至直接拎起捣衣裳用的棒槌,抓过一个孩子来就威吓着打了两下。
    姜沃就这样看着。
    她们的眼睛哪怕在做活,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姜沃看了良久,崔朝就陪她站在水边。
    就在姜沃转头看他,要开口的时候,崔朝其实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然眼前人很平和很认真道:“还有,我这一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要陪在她心目中的君王身边,要做一个手握权力的人。
    如果说开始是为了健康,后来是为了陪伴朋友,那么现在……姜沃伸出手,掌心里停留着从树影中透下来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像是她曾经扔出去的一枚金色的骰子。
    重生之骰。
    这是她无可更改的道。
    可一旦有孩子呢?
    血脉就是他们最无可分割的联系,不是她说让孩子置身朝堂事外就能做到的。只要她在朝堂之中,无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少不了被扯进朝堂的漩涡。
    她站的越高,一切反而越不可控。
    如杜如晦对二凤皇帝忠心耿耿,也架不住杜荷要跟太子去谋反。
    若此事出现在她的孩子与媚娘的孩子之间,她又该如何?
    这不是下定决心,说什么好好教导孩子,就不会发生的事情。朝堂政治之间的选择,又哪有什么绝对的黑白,无非是选择和权力罢了。
    她不能保证她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将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而且——
    姜沃也不想去强硬地确保孩子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必须走上跟她一样的路,为了她的想法而去奋斗。
    不,这是她自己的事。
    孩子不但是父母的儿女,更是一个独立的人。
    毕竟,一个婴儿从离开母亲开始,就不再是母亲身体的附属,而是一个活生生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权力活自己想要的一生。
    就像她选择了媚娘,选择了自己的道。
    可她不能强迫孩子与她一样,永远站在媚娘这边。
    若是她都不准备让孩子做一个独立的个体,选择自己的人生,那又何苦生孩子出来。
    很不必要了。
    这些话她没有与崔朝说的太明白,只是很平静告诉他,不准备有自己的孩子。
    “好。”
    姜沃就见月色下,崔朝也转头望向她,点头道:“挺好的。”
    “我与家族闹翻的那一日,崔侍郎叫住我说,我的子子孙孙都要写在崔氏的谱牒上。”
    “没错,我的父亲是崔氏,母亲是郑氏。至今所有人还是称我‘崔郎’。”
    “难道再有一个孩子,让家族更名正言顺来操控他吗?孩子是很容易被侵染的。”
    崔朝笑意分明:“世上人要传宗接代——可我传什么宗呢,我就是我宗族的悖逆者。”
    他是因打小没有受到家族的温暖,所以走的义无反顾。
    若是他也如卢照邻一般,从小受到家族的呵护和栽培,应当也会去不自觉的维护他家族的利益。
    哪怕违背自己本性,也顶多会像他一样躲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太子这边,若是有机会,会毫不犹豫坑崔氏一把。
    两人大约站了很久,也聊了很久,姜沃再转头的时候,只见捣衣的妇人都已经散去,孩子的嬉闹声当然也跟着离去。
    安静的只能听到水流潺潺。
    月色洒了一路。
    崔朝问道:“那现在,我们能重新谈谈以身相许的问题了吗?”
    姜沃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啊。[2]
    那实在很容易被美色腐蚀啊。
    第70章 起初就相反的路
    清晨。
    鸟鸣啾啾。
    一早起来,姜沃就出门逛了逛她房产所在的坊子——整个长安城呈棋盘状,被横平竖直的道路分为一百多个居民坊,越往北面越接近皇城的房舍价格越高些。
    不过此时价格还不算离谱。
    姜沃记得到了盛唐时,白居易同志为了在京城买房还写了好几首诗,可见那会子房价高的,朝臣都觉得置产颇有压力。
    姜沃这座房舍就坐落在离皇城和西市都很近的延寿坊。
    宅子于东南一角,附近人家不多,不远处有溪流活水经过,同时还离最近的武侯铺(坊内治安部门)很近。
    可以说是清净与安全具备。
    *
    姜沃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两张糖画。
    冬天到了,饴糖不会融化,又临近年下,坊中就有不少卖糖人糖画的小贩。
    可惜,此时还没有冰糖葫芦。
    “回来了?来吃饭吧。”
    姜沃走进已经摆好了碗碟的外间,分给崔朝一张糖画,他接过来,先就插在旁边的博古架上。
    姜沃坐下后,面对桌上的早饭奇道:“这是什么?”
    “姜饼。”崔朝道:“昨儿你喝醉了,就一直想吃姜饼。正好早起坊中有食肆开门,我就去买了些面粉和姜汁糖粉牛乳。”
    这几样食材倒是常见,时人喝牛乳羊乳,都喜欢加一些姜汁去腥。
    姜沃拿起筷子:啊,是真的姜汁饼啊,莫名觉得有点黑暗料理。
    她夹起来咬了一口,好在还不错,姜汁的辣与糖粉的甜中和过,又透出一点牛乳特有的香气。蒸的软软的,像是姜汁红糖牛乳糕一样。
    而姜汁特有的辣意,在冬天里吃下去还挺舒服的。
    姜沃吃了一块,然后抬头看对面人拿着勺子慢慢喝粥,晨色下肤光净雪,唇红齿白,颇体会到了那句“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就又夹了一块姜饼。
    而崔朝看着她,忽然也是一笑。
    姜沃问道:“你笑什么?”
    崔朝放下碗筷,认真道:“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跟你这样坐在一起。”他被家族所困,能够走出来,几乎是将自己打碎了一遍,这才算勉强离开了半个人。
    若无那一盏翠涛酒,他应当会一直看着她。
    就像是……
    崔朝问起:“你还记得贞观十六年的灯会吗?”
    姜沃自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前朝臣子的宴会——在那之前,便只有小范围的一次诗会。
    姜沃想了想:“那年,你也是刚出使阿塞班国回来。”
    “是。”
    崔朝记得很清楚,“那年陛下夸你卦象精准,给了你一盏兔子的宫灯,你走到群臣前谢恩——当时我就坐在官员中,看着你。”在灯火闪烁明灭中,崔朝遥遥敬了当时还是太史丞的她一杯。饮尽落盏,垂眸默念:来年,祈盼你能够一切顺遂。
    他举了举眼前的茶盏:“现在我可以直接敬你了。”
    姜沃也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
    之后崔朝又说起很多细碎的事,比如她第一次拿着笏板上朝,比如她升了五品太史令第一回 换上绯袍,再比如朝臣们一起去迎玄奘法师,她与王正卿谈论风水……
    一路十年,回首烟云。
    有些事姜沃都记不太清了。
    她也没有时间总去回看过去,没想到有人替她一一记得,会在灯火阑珊中,遥遥敬她一杯酒。
    于是崔朝说,她就只是听着。
    他说一件事,她就‘嗯’一声作为回应。
    “还有炒锅……”崔朝刚想再说自己第一次见到炒锅,就很喜欢那种烟火热气,听闻是她梦到的后就更觉喜爱,所以才常自己在家中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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